第163章
“自古明枪易躲……”郭威张了张嘴,想要再叮嘱几句。然而,终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桌案上抓起茶壶,嘴对嘴儿一饮而尽。
第七章 国难(一)
刘承佑坏,却不傻。这是史弘肇和郭威两个的一致看法。所以二人在“不行废立之事”这个大前提下,最好的选择就是一内一外,互为奥援。用各自手中的实力来威慑刘承佑,令后者不敢轻易再起歹心。
恰恰刘承佑也希望将两个手握重兵的“权奸”分而治之,结果第二天早朝上,君臣双方难得默契了一次,几乎没费任何口舌,就“恩准”了由史弘肇提出来的,让枢密副使郭威兼任天雄军节度使,出镇邺都,防备契丹的的议题。
散了朝后,圣旨和兵符,由史弘肇亲手送到了郭威的家中。郭威虽然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也不想再做任何耽搁,立刻带着柴荣去城外大营整顿兵马,准备粮草物资。爷俩儿脚不沾地忙了两个白天,第三天一大早,拔营启程。
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联袂送到了十里之外。知道此番一去,郭威恐怕轻易不会再回汴梁,兄弟们心中,都涌满了不舍。践行的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却是谁也不愿意第一个提“告别”二字。
末了,还是郭威自己硬起了心肠。把面前的酒盏直接一口闷尽,随即故作粗豪地抹了下嘴巴,大声说道:“不能再喝了,再喝,今晚就到不了陈桥驿了。三位兄弟,此后一定要自己多加小心。陛下自幼行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就凭他手底下那几个窝囊废?除了干些下三滥的江湖勾当,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史弘肇也一口干尽了盏中残酒,满脸不屑地回应,“行了,你尽管放心去,汴梁这边交给我。他一天不改这混账性子,老子便一天不会将大权交还给他。大不了,等他有了亲生儿子之后……”
“化元,休要信口胡说!”杨邠听得心里不是滋味,立刻出言打断。“陛下年幼气盛,难免会受奸佞所惑。但我等身为托孤重臣,尽各自所能辅佐于他,让他亲贤臣,远小人便是。相信假以时日……”
他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完,便被王章大声打断。“不等了,假以时日,呵呵,以后的事情,几位老哥多费心吧!王某是不想再管了。王某已经给陛下上表,乞骸骨还乡!我等是臣,陛下是君。君可辅,臣自当鞠躬尽瘁。君身侧另有高明,臣又何必留下来碍手碍脚?”
“王南乐!”没想到王章这么干脆就拆自己的台,杨邠顿时脸色一黑,回过头,喊着对方的雅号提醒,“先皇对我等的大恩……”
“激流勇退,也是报恩方式的一种!”王章翻了翻眼皮,懒懒地回应。随即,又迅速将头转向郭威,压低了声音提醒,“到了邺都之后,安置停当,就尽快将家眷也接了过去。汴梁虽然繁华,却物价腾贵,实在不是什么易居之地!”
“那是自然!”郭威原本就有类似打算,只是碍于朝廷规矩,不能立刻付诸实施而已。听了王章的提醒,笑着向大伙作揖。“犬子顽劣,平素还请几位哥哥多加看顾。”
“包在老夫身上!”史弘肇毫不犹豫地朝他自己胸口指了指,大声承诺,“放心,家门肯定给你看好了。什么时候有了空,什么时候你就派人回来接。若是令郎和其他家眷们少一根汗毛,你就拿老夫是问!”
“令郎聪明好学,品性善良,绝非给父母惹事之辈!”宰相杨邠笑着拱了下手,顾左右而言他。
跟郭威的交情归交情,但朝廷的规矩却不能因人而改。郭威以天雄军节度使身份出镇邺都,却没有交卸枢密副使职务,原本已经开了中枢和地方职位兼领的先河。今后凭着手中的枢密使印信,无须通过朝廷,他就能调动整个黄河以北的兵马和钱粮。如果再让他把家眷也都接了走,汴梁这边,就对他失去了任何控制能力。一旦哪天他野心膨胀……
“嘿!”王章忽然发出一声冷哼,不是针对郭威,而是针对宰相杨邠。
后者立刻羞得面红耳赤,拱了拱手,期期艾艾地辩解:“文仲,非杨某多事。杨某既然身居相位……”
“理应如此,杨兄不必多说,小弟心里明白你的苦衷!”郭威笑了笑,侧开身子,以平辈之礼相还。
亭子内,先前还依依惜别的气氛,瞬间掺入了几丝多余的味道。令兄弟几个,再也没有理由继续依依惜别。相互又行了个礼,然后挥手各自离去。
数万大军带着粮草辎重出行,当然不可能走得太快。第一天到了陈桥驿,就扎营安歇。第二天花了一整天时间渡过了黄河,然后又在北岸扎下了大营。第三,第四天,又是每天以不到四十里的速度迤逦向北,如是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才终于来到了邺都。
同一天从汴京出发的信使,却比大军走得快许多。沿着驿站不断地更换坐骑,只用了四天,就把中书省召郑子明的回去述职的命令,送到了沧州。
“按朝廷惯例,地方官员,几年回一次汴梁?”郑子明正在跟潘美等人议事,接了令之后,不觉有些吃惊。手按刀柄缓缓站起身,皱着眉头询问。
前来传递命令的小吏王光顿时吓得一哆嗦,赶紧躬下身子,大声回应,“没,没定数。按,按道理,是,是任期满了之后,才回汴梁听候安排。然,然而有,有时候中书省觉得需要,也,也可以,可以临时做出决定。”
“有时候是什么时候?”郑子明笑了笑,继续低声追问。
连续几年在刀光剑影里打滚儿,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怎么看怎么都人畜无害小肥。稍微皱一皱眉,两眼之间便有杀气翻滚而出。
中书省小吏王光,被铺面而至的杀气逼得连连后退。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额头鬓角滚滚而落。“大,大灾之后。或者,大疫之,之后。或者,或者,朝廷中有大事未决,需要,需要征询地方上的看法。”
“那沧州可有大灾,大疫,或者朝廷中可有大事未决?”郑子明松开手,抬腿绕过桌案。
“没,没有!”小吏王光继续快速后退,一不小心,脚下绊了绊,摔了个仰面朝天,“郑大人,您别问了。小的就是个跑腿儿的,什么都跟小人没关系!您,您想回,就接了这个令。不想回,也随您的便!小的,小只管把命令送到,别的,别的真的管不着,真的管不着啊!”
第七章 国难(二)
“哈哈哈哈哈……”议事厅里,众文武放声狂笑,一张张年青的面孔上,写满了不屑。
这年头,兵强马壮者为雄。地方官员眼里,对皇权的畏惧感原本就没剩下多少。而刘承佑派遣刺客对郑子明下黑手的做法,又令众人对此人的品行和智力都产生了怀疑,因此,对刘汉朝廷的轻蔑就愈发地不加掩饰。
郑子明本人,却没有跟着大伙一起发笑。而是快速向前走了几步,亲手将已经快吓瘫了的小吏王光从地上扯将起来。然后亲手替此人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温言抚慰:“你别害怕,郑某知道你乃奉命行事。郑某只是奇怪,郑某才上任不到半年,自问做事也算对得起朝廷。怎么朝廷,怎么中书省那边偏偏就看某如此不顺眼?”
“不,不是。是,是……”小吏王光低着头,不停地抬手抹汗,嘴里说出的话语也是颠三倒四,“不是中书省看您不顺眼。是,是,是史枢密,不,不,不是,是,是……,唉!郑大人,您就别难为小人了。小人真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真的?”郑子明微微一笑,掌心又缓缓握住了刀柄。
“真,真的,十足十的真!”小吏王光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大人,您既然心里都清楚,就,就别再逼小的了。小的正是因为混得不如意,才给打发到您这里来。小的但凡是个耳目灵通的,怎么着也不会被逼着前来找死!”
“怎么又是找死了?我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郑子明见状,心中立刻了如明镜。笑着又将小吏王光从地上扯了起来,大声说道:“行了,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难为你。来人,取些地方上的土特产,给王大人压惊!”
“是!”当值的亲卫大声答应,快步跑向了后堂。数息之后,就端来了一个粉白色,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做成的雕花小箱,被阳光依照,瑞气萦绕。
郑子明从亲卫手里将箱子接过,亲自递向了小吏王光,“沧州地处偏僻,也没什么好东西。王大人远来是客,这份土产,就请大人收下,算是郑某对大人的一点心意!”
“折,折杀了。下,下官怎么,怎么敢收大人您的东西。下官,下官……”小吏王光只求能活着回汴梁覆命,怎敢收郑子明的“心意”?一双手刹那间摆得如同风车。
“莫非王大人瞧不起郑某?”郑子明忽然把脸一沉,低声断喝。
“不,饶命——!”小吏王光嘴里发出一声尖叫,赶紧双手将箱子接过,紧紧搂在了怀中。“大人饶命。下官,下官这就收,这就收下!”
“这就对了,你是奉命而来。无论朝廷对郑某是何居心,至少咱们俩个之间,并无私人恩怨!”郑子明脸上的乌云迅速消散,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补充。
“是,是,下官,下官跟大人,下官对大人一直佩服,佩服得很!”小吏王光流着汗连连点头,不经意间,汗珠掉在了箱子上,居然迅速溅起了点点桃花。
“嗯?”他心里顿时打了个哆嗦,腾出一只手,迅速抹自己的额头。原本以为额头上流出了血,所以也会将汗水染红。仔细看向手掌心去,却是寻常水渍一团,压根儿不带丝毫颜色。
很显然,古怪出在怀里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雕琢而成的小箱子上。汗水遇到了箱子,才会突然变成点点桃红。
“是用巨鲲胸口处的骨头雕的。沧州东面是一大片浅滩,夏天时总有巨鲲出没,祸害渔民。郑某恨其歹毒,就用床弩射死了几头。”郑子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明显的炫耀滋味。
“巨,巨鲲!”王光手顿时又哆嗦了几下,差点儿将箱子丢在地上。
但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庄子所做的逍遥游中,关于巨鲲的描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而现实中,鲲虽然没有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庞大,但至少也有十几丈长,宫殿般高矮,在大海中肆意往来,根本找不到任何对手。
就是如此凶猛的庞然大物,居然被郑子明说宰就给宰了,连骨头都给雕成了珠宝箱子!如此算来,郑子明的武力,会是何等强悍?恐怕李孝恭,王彦章重生,顶多也是跟他打个平手。万一此人被朝廷给逼急了,挥师南下,就凭现在朝廷中君臣失和,将士们心灰意冷的情况,谁人能站出来阻挡他的兵锋?
重,无比的重。小吏王光自问不算文弱,却被怀中的箱子,给压得气喘如牛。两条大腿,却像脱了力般,又酸又软,颤抖不停。
而那郑子明,却示好不体谅他的心情。笑了笑,顺口补充道,“只是个头大一些的鱼而已,其实没有多凶。肉也太肥,不堪入口,只能用来炼油点灯!倒是胸骨和肋骨,白里透红,适合拿来打造些小物件儿。虽然比不得象牙珍贵,好歹也能算个稀罕!,”
“呃!”小吏王光的身体又晃了晃,差点被怀中的箱子给闪了腰。
肉肥,只能用来炼灯油!骨头拿来打造小物件,还被嫌弃价值比不上象牙!这海中霸王巨鲲,遇到郑子明,简直是肥猪遇到了屠户!而大汉国此刻虽然比沧州庞大百倍,双方真的兵戎相见,鹿死谁手,恐怕真的未必可知!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迅速伸过,在箱子落地之间,将起托住。随即,郑子明的另外一只手,将箱子盖子稍微向上拉了下,又迅速盖紧。
数道柔和的黄色光芒,透过缝隙,射入了小吏王光的眼睛。虽然一闪而逝,却令他心中勇气陡生。毫不犹豫地双手将箱子抢过,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黄金!鲲骨做的箱子,里边装的是大锭的黄金!天可怜见王某,因为得罪了上司,才被派到了这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差事!而谁能料到,王某此番竟然因祸得福,一趟公差,就把几辈子的薪俸全都挣了出来!
“多谢,多谢大人赏赐。小的,小的感激,感激不尽!”想到回家后将黄灿灿的金锭拿在灯下与妻子一道把玩的情景,小吏王光顿时心中勇气陡生。先躬身给郑子明行了个礼,然后压低了嗓子补充道:“大人军务繁忙,晚几天去述职,其实也没大妨碍。小的,小的回去后,就说,就向上头汇报,辽寇又在越境打草谷。大人,大人带领弟兄枕戈待旦,实在,实在脱不开身前往汴梁!”
“朝廷通常会做如何反应,会不会牵连到你?如果那样的话,郑某心里就实在过意不去了!”见对方如此上道,非但隐晦地暗示自己不用去汴梁,并且连理由都一并替自己找好了,郑子明也不愿做得太过分,笑了笑,设身处地的替此人考虑。
“没事儿,反正小人就是个跑腿的。把朝廷的命令送到了大人这里,把大人的回音带回去,就算尽了责。其他,都是大人物们的事情,与小人无关!”此刻的王光,正应了那句‘财壮英雄胆’,摇了摇头,非常豪气地补充。
“那就好,郑某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拖累朋友!”郑子明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笑了笑,轻轻拱手。“来人,把土特产再拿一箱子出来,也好让王大人回去之后,跟上司和同僚都有个交代。”
“折,折杀,谢,谢大人赏!”王光习惯性地想要客气,然而看到郑子明那又在缓缓握紧的手掌,立刻躬下身子改口。
郑子明笑了笑,伸手相搀,“这就对了,郑某其实对朝中诸位大人,还有皇上,都尊敬得很。也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专门给郑某下绊子,恨不得立刻置郑某于死地!”
‘当然是皇上!’王光心里暗叫,脸上,却装出一幅同情且激愤模样,瞪圆眼睛,大声说道:“可不是么,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大人您放心,回去之后,下官,下官一定想方设法,替大人分辨。让同僚们都知道,大人对朝廷是一片赤胆忠心!”
“那就有劳了!”郑子明笑着拱手道谢,随即,又装作十分惋惜的模样摇头,“其实郑某,也巴不得回汴梁看看呢。就是边境之上,一日三惊,实在不敢这个时候丢下弟兄们,自己一个人躲回去。唉——!”
这几句话,虽然没有一句属实,却带上了如假包换的汴梁口音。小吏王光听得耳熟,立刻顺口问道,“大人,大人莫非是汴梁人?这……”
话说到一半儿,猛然想起朝廷中,关于郑子明真实身份的传说,他又瞬间汗出如浆。低下头,苦着脸,真恨不得狠狠给自己来上几个大嘴巴!
郑子明将此人的表现都看在了眼睛里,心中暗暗叹气。扭过头,将侍卫们再度拿来了珠宝箱,双手摞在了此人的怀中,“这份土产,王大人也请收好。唉!郑某糊涂了,忘记大人是个文官。来人,帮王大人把土产送回驿馆里去!”
“谢,谢大人赏!”小吏王光被两箱子金锭,压得根本直不起腰。却坚持着,先给郑子明行完了礼,然后才将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脚边儿上。“其实,其实小人也听说过一些传闻,只是,不知道,不知道……”
一边说,他一边迅速左顾右盼,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得如同车轮。郑子明顿时心领神会,摆摆手,命令麾下众人暂且回避。不多时,议事堂中,就只剩下了两张堆满笑容的面孔和两个粉白色的珠宝箱,有动有静,相映成趣。
“好了,没有外人了,王大人有话请放心大胆的讲。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会有第三双耳朵听见!”郑子明的声音,迅速在议事堂中响起,带着与年龄既不相称的成熟。
小吏王光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如假包换的讨好味道,“小的听同僚胡说,也不知道当不当得真。好像几位老国舅,做事都很仗义。特别是宣徽使李业,乃太后幼弟,与陛下自幼相交,关系极为亲近。年初的时候有几个吏部官员卷入了李守贞的谋反案,原本该被抄家灭族。可李业进宫见了一次太后,这几人就都洗脱了嫌疑。只是损失了一些钱财而已!”
“哦?”郑子明的声音陡然转高,“有此等事,把握大么?”
“据说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但具体如何,小的也只是听闻,未曾亲眼看见!”小吏王光咬了咬牙,说得斩钉截铁。“大人不妨尽力一试,总比,总比老是被人惦记着好!”
第七章 国难(三)
如果刘承佑多少有点儿人样的话,哪怕大权旁落,王光这种京畿小吏也不敢对他失去敬畏。然而此人即位之后,除了断袖分桃,就是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加官进爵,细数起来,竟一点儿正事儿都没干。所以王光之流再出卖他,就不存在任何精神负担了。
倒是郑子明,没想到在五个顾命大臣的联手压制之下,外戚们的影响力,居然依旧能膨胀到如此地步,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再度沉声询问:“李业等人如此胡闹,史枢密就不管他们么?还有杨相和苏尚书,他们难道也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吏治日渐败坏?”
“不眼睁睁地看着又怎么着,史枢密驳了皇上的十次,总得让皇上说得算一回吧?况且苏逢吉早就投了皇上那边,最近专门跟史枢密对着干。至于杨相,几个月前因为出面阻止皇上给李家子弟随便封官,回家路上被太后堵了个正着,差点抓了个满脸花。他若是再老跟国舅们过不去,以后朝堂就成东市口了,每回光吵架拆台就得折腾一整天,什么正经事都不用再干!”小吏王光一边冷笑着撇嘴,一边竹筒倒豆子般,将朝堂上最近的种种丑事,给数落了个够。
“噢!我真还是第一次听说,多谢王兄赐教。”郑子明越听越觉得稀罕,越听,心情越是复杂。到最后,竟然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愤懑,叹了口气,朝着王光轻轻拱手。
“不敢,不敢,大人是何等的身份,下官万万不敢跟大人兄弟相称!”小吏王光又给吓了一大跳,立刻侧着身子跳开,连连摆手。“今天下官承蒙大人厚赐,无以为报,才顺口多说了几句。出了这个门,下官就会把所有的话全都忘掉,还请大人勿怪下官凉薄!”
汴梁城内,一直有传闻说,沧州防御使郑子明乃是前朝二皇子。所以才被皇上视为眼中钉。无论这个传闻是否为真,凡是跟此人称兄道弟者,恐怕将来都未必能落到什么好下场。故而,收钱归收钱,出主意归出主意,哪怕郑子明今天再折节相交,王光都不愿意将彼此之间的关系继续拉近分毫。
郑子明自己,原本也没指望跟全天下的人都能一见如故。见了王光的反应,也不着恼。只是笑了笑,轻轻点头,“理所当然!出了这个门,郑某就当今天的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
“其实,其实去打点几个老国舅,未必,未必光是用钱!”见郑子明如此好说话,王光反倒有些扭捏起来。犹豫了片刻,结结巴巴地补充,“就像,就像您今天赏赐给下官的这种鲲骨箱子,到哪都是稀罕物!送到几个老国舅手里,恐怕比真金白银效果还好。还有,还有珍珠,珊瑚、砗磲、玳瑁等物,只要个头足够大,就不愁入不了皇亲国戚的眼!”
“哦?这些东西,郑某手里倒是不缺。但是该如何送出去,还请王大人不吝多加指点!”郑子明听得心中一喜,赶紧虚心向对方求教。
沧州东临大海,近岸处受黄河所携带泥沙影响,海水很浅,却物产极丰。而因为战乱和生活习惯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当地人只是靠种田和煮盐为生,很少将目光投向海底。所以郑子明最近在巡视沿海村寨时,只是稍加点拨,其手下的兵卒们,就从海水中捞了盆满钵溢。
以当地的购买能力和加工水平,这些捞出来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肯定“消化”不下。这几天郑子明和长史范正两个,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才能把海上的收获推销出去,给沧州军换取更多的辎重和钱粮?小吏王光无意间提出来的“行贿”方案,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几个老国舅出身都颇为寒微,所以胃口都不算大,做生意也很讲究信用!通常像给四品地方官员说好话,只需要七八两现银就已经足够。大人您的情况特殊,恐怕要翻倍。但也不是……!”小吏王光,哪里知道郑子明手里的海货都堵满了仓库。本着让对方的馈赠物有所值的想法,非常耐心地给郑子明“出谋划策”。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京畿的官员,天生就比地方官员懂得如何打点疏通关节。在王光的全力帮助下,只花了半个多时辰功夫,郑子明就得到了一份完整的“行贿”方案。几个皇亲国戚的胃口大小,对朝廷决策的影响力,以及小皇帝刘承佑最近跟权臣门之间的关系变化,都顺手摸了个门清。
得到了如此大的帮助,郑子明当然也不能亏待了王光。在临别之前,又追赠了两份土产。这回,就不是用小箱子来装了,而是整整装满了两架马车。把个王光感动得热泪盈眶,又主动替沧州军提了许多讨好朝廷的建议,才带着两袖金风,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归途。
“你真的指望,凭着几个皇亲国戚替你说话,就能让小皇帝彻底忘了你是谁?”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潘美撇了撇嘴,冷笑着追问。
虽然对刘汉朝廷和小皇帝都没任何好感,但是对于沧州军主动向几个老国舅行贿的谋划,他却是打心眼儿里头厌恶。总觉得此举非但行事不够光明,效果也非常有限,顶多能解一时之急。待小皇帝刘承佑被耗尽了耐心,或者几位皇亲国戚的胃口越养越高,朝廷的兵马,早晚有一天会打上门来。
“他肯定不会忘,但是,至少在他想要铲除的名单上,我的名字会向后挪一挪!”郑子明的目光从车队的烟尘上收回,笑了笑,轻轻摇头,“能多拖一天,咱们的准备就会更充分一些。此外……”
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咧了咧嘴,笑容瞬间涌了满脸,“给皇亲国戚们送礼,也不光是为了贿赂他们。古语云,桓公好服紫,一紫值五素!那么大的鲸鱼骨头呢,总得想办法全都卖出去!”(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