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稳南毒幽谷荐怪医 镇凶物罗浮话血蛊
林锋初闻他探明毒情心内一宽,待他“棘手”二字脱口时,又蓦地紧张起来,口中轻声问道:“敢问前辈,舍妹所中究竟是何样剧毒?”
老叟皱眉道:“你且定下心神听老朽细说,莫要失措。此毒名唤箭木金鸡毒,乃金鸡纳树树汁,泡了箭毒木树皮剁碎晒干,最后研粉所成,专门害人双眼,倘医治不及,这对招子只怕难保。”
“这两物虽俱生于岭南,却是天性相克的一药一毒,故此毒虽觉凶狠却不致命。”
林锋忙跪倒在地,接连磕了一串响头:“请前辈大发仁慈恻隐之心,解救舍妹。”
老叟却摇头道:“老朽不过粗通医理,又岂能妙手回春?”
林锋膝行两步又叩头道:“请前辈垂怜我兄妹。”
老叟思忖良久,这才抚髯扶了他起身:“此事实非老朽之力可及……不过箭木金鸡毒只是毁目害眼,于体无碍。如此,老朽暂且稳它一稳,你一路往西北去,药王谷一指怪医孙济乃当世医道魁首,必有解毒之法。”
“前辈指点大恩,晚辈万死不忘!”
他见林锋面生喜色,却又道:“孙济这人虽是医术高明,号称药王再世,为人却极是古怪,素来不喜诊金,在江湖上名声不佳。早年常听人说:央他治病推靠不医居多,便是答应也要提些无礼要求,也不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林锋闻言不由道:“他一介郎中不收诊金,便是提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老叟冷笑一阵:“倘他要你杀人,你可愿去?”
“他医术如此高明,能有几多仇人够杀得?”
老叟道:“世间人畜生灵寿元年岁自有定数,他自问天下无他医不好的人,原该死的教他医好了,阎王爷断要将帐记在他的脑袋上,故要杀一人补缺填漏,日后到了阎王那里也好有个分说。”
林锋闻言心内不由怒起:“世上怎就有如此凶徒!先朝大业先生曾道‘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
他双唇一碰,“贫”自还未脱口,一阵剧痛忽由心头而来。
先前岔行真气虽也痛苦非常,然同目下相较,实是小大巫相见,全不值一提。
林锋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撞,无论十二正经亦或经外奇络,乃至肤肉皮骨,仿遭千虫万蚁啃啮噬嚼也似的疼痛。
心头作痛更甚,时而鼓胀欲裂,时而抽搐不休。
剧痛来去时而猛若战鼓,时而缓如蜗步,几乎要将林锋折磨致死。
他喉间低吼不绝,牙根已见血渗。
霎时间一身苦楚又闯入颅内,空中仿存巨斧一把,欲斩他首级作两半。
林锋哀嚎翻滚,身躯接连抽在古洞地上,嘭嘭闷响不绝于耳。
老叟将獐肉丢在一旁,身形展动立时来在林锋身前,枯瘦手指动处连出七指,他指法气度闲逸、清淡雅致,出手时迅捷无伦,认穴更是精准无双,显是在那点穴之法上下了多年的苦工。
张璐本自沉睡,却教林锋挣扎响动惊醒,因箭木金鸡毒毒性透入眼底血脉,故双目暂已视物不得。
“大师兄?大师兄你在何处?”她只当老叟对林锋不利,虽尚瞑目难张,手中却已摸了流光剑剑柄横斩过去。
然张璐双目紧闭,听声辩位的功夫又远逊林锋,那横斩一剑已落在空处。
她虽已坐起,然那一剑力道极足,体已失衡,额角直往洞壁一块尖石上撞去。
幸得老叟眼疾手快身躯灵便,只稍一动便托了她右肩:“你且安心将养,他不过体内毒发,待老朽弹压了便是。”
言罢自又回转身形来在林锋面前,只几次出手便去了林锋大半痛苦。
林锋挣扎许久,此刻已额发尽湿、汗透衣背,一身气力仅得二三犹存,只好靠在他臂上直喘粗气。
老叟轻捏了他手腕,一道真气由林锋太渊穴而入,半晌便见他面露凝重神色:“嗯——才出了箭木金鸡毒,怎又来了此物?”
张璐瞑目在侧,闻言不禁发问:“又来了何物?”
“血蛊。此物有些难除,过些时日他便带你去寻名医祛毒,届时一并医了便是,你也无须太过挂记。天色不早,你再憩片刻养养精神罢。”
她本是满心忧虑,然闻听老叟云淡风轻之语,心神不由为之所定,自又翻身面向苟活昏昏睡去。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老叟听林锋呼吸渐宁,心知血蛊发作时辰已过,这才伸手解了他穴道。
“后生,你可知——自己身中何等毒物么?”
林锋略一迟疑,这才坦然道:“血蛊,晚辈晓得。”
“此蛊一施极难根除,你大抵也是晓得的。”
“晚辈省得。”
老叟扼腕叹道:“倘是寻常血蛊,尚可以剧毒之物相除,然你体内这蛊实非善类,只怕……”
林锋却道:“敢问前辈,晚辈还有几多光阴可活?”
老叟徐徐道:“适才替你搭脉,觉你脉来一止,止有定数,良久方来,此乃七情郁结所致之症;你身上暗疾隐伤不少,却又好勇斗狠与人交手伤及真气,真气不济时又服食大补丹药,更教隐疾难愈。”
稍一顿,又开口问道:“我且问你,你早前可饮过五毒教燥补药酒?”
林锋点头称“是”。
老叟叹道:“后生!你好不晓事!五毒教精于用毒下蛊,五毒百花酒虽是以酒为名,实是岭南苗疆大燥补药,此物虽是大补却有微毒,人饮难查,血蛊食之则变。”
“如今你体内血蛊绝非单噬心血,已要放出毒物,教你脑力日渐衰弱,只怕只余五七年可活了……”
林锋眼帘低垂:“五七年……幸得尚有五七年……”
老叟怒道:“你真当那五七年好活么?血蛊入体每年发作一次,发作一次你脑力便要退减,不出半年你连那姑娘都认不出,如此过五七年也好么?”
林锋勉强笑道:“前辈,晚辈尚有一事不明,烦请前辈解惑。”
老叟叹口气:“你只管说。”
“晚辈与师妹二人皆未穿着本门装束,亦不曾显露武功,前辈又是如何知晓晚辈二人师承的?”
“只为此事?”老叟微微一笑,“无忧派虽是武剑,却同文剑一般云头挂穗,故有此想。待见你手握流光剑,心内已认定你二人断是无忧派门人无疑。”
林锋不禁错愕:“只因流光剑么?”
“不错,老朽虽然退隐,不问江湖之事数十载,早年却也是同千幻剑面熟情深的,那小丫头剑术颇是细腻,兼她手中流光剑华贵非常,实在难忘。”
“原是如此。”
老叟递来一块烤好的獐腿:“吃块獐肉,你也早些睡罢,莫要仗着年轻只管苦熬。”
林锋道声谢,这才接过獐腿一番狼吞虎咽,又将身上破烂棉袍褪了,替张璐盖严,这才在旁倒头睡去。
待他两个睡熟,老叟背了双手踱出洞外,只见那漫天雪落状胜鹅毛纷如柳絮,口中不由喃喃自语:“啊,已过了二十三年了……当年那雪,可比现下大得许多,呵呵,也多亏了那场雪啊……”
翌日一早,林锋悠悠醒转,天色依旧昏暗。转面扫扫古洞,却见老叟正在火边盘膝打坐,那篝火虽已烧了一夜,如今却依旧极往,多是此老不是添些柴火进去之故。
“昨夜睡得如何?”
林锋闻言忙起身行礼:“有劳前辈照顾,晚辈睡得极沉。”
老叟递了条黑袍:“举手之劳罢了,老朽上了年岁,夜里睡不安稳,索性多添些柴火,教你们两个好睡。你那蓝袍实在太破,这件是老朽年轻时的衣物,你且穿了御寒,可不要嫌弃老朽啊?”
林锋行礼谢过,这才接了黑袍穿着整齐,低头看看略嫌肥些,想来此老年轻时也是极魁梧的江湖好手。
待穿好棉袍走出洞外,只见周遭银装素裹,广阔骨谷中仅他一个静立雪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孤独落寞。
他轻轻抬掌接了片雪花,怔怔望着那一点冷漠洁白渐融成水,断指伤处遭寒气一激,竟隐隐有些痛意。
身侧轻响传来,原是谷中老叟缓步而来,条条皱纹间满是凄伤。林锋心内不由暗想:“想来这位前辈,早年也经历了许多伤心之事,这才归隐江湖的罢?”
他正待开口,却听一旁老叟道:“昨夜风雪太大,出谷之路已教雪封了,十月天气愈过愈冷,想要出谷,非得到来年开春不可。”
“到来年开春尚有三月,那是业师妹的眼睛,岂还能有完存之机?”
老叟将手一招,引了林锋往西北而去:“无妨,老朽昨夜便同你讲过,老朽虽医不好箭木金鸡毒,不过稍稳毒性倒也不难,你且随我来。”
他两个一前一后一路远去,莫约行出一二里路程,便见半棵枯树。
老叟右足略跛,谷中虽是雪深,却也走得极快,林锋自诩是个惯于走路的,同此老相较,便是以轻功相逐,也险些不曾赶上。
他将身一俯,伸手扫净白雪,又将雪下树皮掀了,才见其下一朵洁白小花。
那花不过三寸高下,花瓣也不过寸许,拢在一处竟如一只白玉酒杯。
时已入冬多日,谷中草木寂寥百花萎顿,这小花竟存几片碧绿,落在一派银装素裹上,竟有几分刺眼。
“当年我入此谷时,昭武皇帝尚还端坐金銮,这朵望穿秋水也不过是个嫩芽,如今已过廿三年矣……”
老人伸手将小花连同其下土壤一同捧在手心:“走罢,此花于箭木金鸡毒当有奇效。”
林锋闻听这小花二十三年方生三寸高下,口中忙道:“此物定属天生地养之列,前辈怎可……”
“物尽其用,有何不可?”
言罢自踏了白雪,往洞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