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大殿内一片寂静。
什么心情?谁能体受?
“跟着去死的心情都有!”
“……然而不能死。死了,背后的家里怎么办?”
所以,那么多女人困在冷宫里,也还是没有放弃生命,不是等待生的涅槃,而是为家族苟延残喘。
“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那点伤心,就像个点缀。”韦无默轻轻笑了,何止点缀啊,比起她们简直是幸福呢。
“对太后来说,对我来说,狗屁都不算!”
她骂了脏话。她第一次在贵主面前骂脏话。
而萧怀瑾怔怔地听着,他不会辩驳,说不过唯有听着。他更不可能治韦无默的罪了,她对何太后来说,比他这个皇帝还重要。
“你还非要跑来问,非要揭开伤疤再捅我们一刀?那我就告诉你,清清楚楚地告诉你真相!”
“——你的娘不知道勾结了谁,壮了胆,毒死大皇子嫁祸郦贵妃逼死二皇子,不过,她好歹给你留了个帝位。”
“你也别嫌弃你的龙椅,是它,让你在哭哭啼啼惹人生厌时,没有人敢嫌弃你,敢对你说句实话!”
“罪名被嫁祸到韦家头上,牵出了一串重罪,我差点被送去洗衣院当了军妓,顶好也不过是进宫为奴为婢。”
“至于为什么瞒着你——你以为太后想瞒吗?若不是为了大局,谁会容忍仇人的儿子过得这么心安理得?”
够了,够了。萧怀瑾抬起袖子遮住眼睛。
是的,太后有那么多办法告诉他,最终却瞒住了他。
白让他拣了十几年的宽心日子。
而他还不知所觉,对着太后心窝子捅了十年刀,嘲讽她没有子嗣,嘲讽她丧尽天良。
看着她伤心欲绝,他才有报复的快感。
“看看你呢?你自己做了多少混账事。”韦无默嘴角又扯起讽刺的笑意,一桩桩地数着,满口不屑:“你刚登基的时候,大病一场,宫里又挂满了朱砂。还记得吗?”
那是延祚元年的事,萧怀瑾登基第二年,他也记得很清楚。
——因为在那个昏迷中,他梦见了二皇兄,成仙了的皇兄来看望他,他哀求皇兄将他带走。
梦里他看到有人在照顾他,逐渐的,他从昏迷中醒了来。
“知不知道是谁照顾的你啊?”韦无默凑近了,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道:“你昏迷了三天,太后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三天!她在你的病榻前批奏章。而你醒来后干了什么?你跑去道观大哭,扔着宫里所有人不管!”
“哪怕到了现在,北地叛乱逼近,国朝内忧外患,你居然还在关心这些后宫旧事,拿出你的血性去杀人啊!去杀乱臣贼子赎罪啊!真庆幸国基未塌,陛下,看来这个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萧怀瑾急促地喘息着,只有耳边传来韦无默催命般一句又一句的话。
所以,真的是他母亲当年做下了恶。而父皇和太后为了保护他,悄悄瞒住了他,并找了替罪羊。
他从前总觉得世界是对他充满了冷漠与恶意的,所以他要对抗它的恶意,别人对不起他,他就要对不起别人。
其实不是的,其实他的出身本就是罪恶,是他对不起别人。他的母妃害得太后相依为命的儿子死去,害得他喜欢亲近的二哥哥死去,还害死了淑妃腹中那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
所以在那昏迷中来看望他的二皇兄,其实根本不是来接他的,是来看望仇人的儿子的。他在活着的人死去的人眼里,其实就是这么个荒唐的存在。
胸腔里弥漫上了剧烈的痛楚,疼痛之下酸楚弥漫,萧怀瑾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口中涌出。他赶紧以手遮住嘴,莫名的,他觉得自己的血有些肮脏,若被她们看见了,不好。
他捂着嘴,身后传来声音,发着抖:“太、太后,德妃娘娘……殿外求见……”
天下篇
第八十四章
谢令鸢站在长生殿外,看到内侍们离得大殿远远的,垂着头恨不得耳朵也耷拉下来,就知道里面是在说了不得的事情,听了会死人的。
她驻足在外,本想等差不多了再入内,可是长生殿的宫人仿佛认准了她——皇帝太后两次吵架,两次都是德妃劝下,此刻德妃大概就是奉太后旨意来劝架的吧?他们跟见着救星似的,忙不迭就往里通报了。
谢令鸢啼笑皆非,却不得不跟着进了。
然而甫一进门,却感受到了歇斯底里的气氛,这风雨欲来之势,远不同于以往的尖锐。
——这是,冲着她来的?
谢令鸢张口,忙不迭先撇清:“太后,陛下,臣妾冤……”
还未等她说完,萧怀瑾先抢在所有人前面,宣了她两条大罪。
“德妃跪下听罪。”
萧怀瑾垂下眼帘,看着眼前的人。
谢令鸢一身茜色襦裙,看起来像是盛夏的初晨,开出的木槿花。
她曾经是那样和善待人的人,可在宫里沉浮这许久,也终是变了。皇后的死,白婉仪的死……
所以,他不想她再变了。
也许正如白婉仪所说,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给了她们倾轧陷害的底气,是他的罪。
。
他站在殿中,已经不是方才那般有些疯狂的样子了,反而恢复了清明,就像往日那般,除了一直掩着嘴,萧索地立在那里。韦无默也退回去了,殿内多了别人,她不能再当着德妃的面数落皇帝的不是,不然就真落了僭越的罪名。
“德妃,跪下听罪。”
谢令鸢听了就“扑通”跪在地上,随即皇帝的声音自她头顶落下,在殿内回荡,砸得她晕头转向。
“德妃纵口脂致使皇后早产,虽无心却负有不察之罪。”
“与北燕互赠礼,使匕首伏于宫中,亦有同罪之嫌。”
谢令鸢心头突突急跳,星使已经葬送他自己去补白婉仪了,如今她要是获了什么死罪,可就再也没有下一个星使救她了!
不能死,不能死!
毕竟星使为了帮她,都献出了星气!
正当她不寒而栗时,萧怀瑾的声音却转为了叹息。
“念其入宫以来恪尽本分,且屡次有功,保留德妃妃位,送华山抱朴堂静修思过,非圣诏不得回宫。”
抱朴堂和大慈恩寺,都是皇家供奉,历来会有些妃嫔或皇室子弟被送入此处清修。
萧怀瑾的话出口就是圣旨,掷地有声,由于太过突然,以至于太后都不能让他收回成命,也不可能当场否了他的决意。
——所以他是决定好了的,才会抢在太后之前发落。
谢令鸢跪在地上,完全不能明白,他们神仙斗法,怎么就殃及了她。
虽然她自从皇后难产薨后,就一直想离宫不假。当初谢夫人入宫看她,劝她急流勇退,话说得那样明显,后来她吃了亏,才算是信了这些世家在危机面前的敏锐。
如今不用找机会自请离宫,倒是被皇帝给驱逐出宫了。也没什么差别,换成别的妃子,大概会觉得羞耻,但她并不在意。能捡一条命已然幸事。
她怔怔地抬头望着他,连“谢主隆恩”都忘了。
何太后虽然也意外,但旋即似乎想通了似的。于是这意外就转向了萧怀瑾,神情有些哂然:“陛下不发疯了,难得清醒一回。”
如今的萧怀瑾,已不再介意太后冰冷眼神中的轻蔑,摇头苦笑:“朕都糊涂了那么多年了,总要清醒片刻吧。”
是啊,坐了龙椅十年,昏聩了十年,最后至少有片刻清醒吧。
谢令鸢听不懂他们打了什么哑谜,她在一片茫茫然的凌乱之后,思绪忽然像根针一样尖锐地跳了出来,告诉她,这不是坏事。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跪地叩首:“谢陛下,圣恩。”
抬起头,复又看了一眼太后。头一次发现何容琛的神色这样难看,不知是为他们先前所吵,还是方才萧怀瑾突如其来的自作主张。
何太后的视线与她相对,淡声道:“陛下遣你出宫,便尽快收拾,不得逗留。陛下的恩典,你要记在心里。”
“……是。”
“去了华山抱朴堂,要潜心思过,不得再行荒唐之事。”
思过?思什么过?
蓦然的,谢令鸢明白了这话中之意,心头一跳,鼻子有些酸涩了。她轻声道:“是,谢太后。”
她起身告退,长生殿和紫宸殿的传旨公公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所以这旨意到底是谁跟着去传呢?
都凄凉啊,不是好差事。
。
谢令鸢走回丽正殿,沿途打量四周掩在绿荫下的宫室。盛夏的绿枝都垂着头,只闻蝉声聒噪。
这才发现其实夏天比冬天更寂静。
在这条寂静的道路上,没有星使插科打诨的陪着,也没有其他妃嫔莺莺燕燕的笑语。于是她有更多思绪,将她醒来后的这一年,彻头彻尾回顾。
这一年,后宫发生了多少事?
御宴上虎豹肆虐,随后出了巫蛊大案,林昭媛已经等同于幽禁冷宫了,她背后的信国公府彻底失宠,今年春耕籍田都没有被允许参加。
皇后受白婉仪所害,难产而死;白婉仪是陈留王在宫里留下的棋子,意图行刺皇帝。
发生了这么多事,这里已成是非之地。大概太后已经是想清理后宫了,结果这个关口,萧怀瑾忽然把她治罪,将她逐出宫。
未尝不是另一种保护。虽然她想不通,萧怀瑾为什么会这么对她。
而太后说,出去了,要潜心思过。
思她这一年来肤浅的过错。
她先时只想着了解妃嫔,得她们好感,与她们为友,却没想过她们背负的是什么,再深厚的感情倘若与之相比,是不是脆弱?
原来太后一早看穿了她的行径,却并没有提点她。也是,这种事啊,不自己栽个跟头,碰一鼻子灰,又怎能明白其荒唐与轻慢可笑。
谢令鸢步上了丽正殿的台阶,殿内镇的冰块,迎面散发着徐徐凉意。
而在这炎夏充满了凉意的室内,安安静静的,什么人都没有了。
方才星使还跪在这里呢。
谢令鸢眼眶一热,离别总是难舍难分的,所以星使没等她回来,直接消失了,他们之间欠个告别。
“画裳,收拾一下。”她轻轻叹一口气:“我们要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