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楚昂听了有些不适,但还是耐着心问:“我儿想说甚么,但说无妨。”
  楚邹默了默,应道:“儿臣前些日梦见母后,一个人静静坐在坤宁宫的暗影里。九弟从她身旁过去,她试图张口唤他,九弟却对她仿若无视。母后眼中伤感,却又依恋难断。儿臣每思及这一幕,心中便不忍……儿臣以为,”他顿了顿,忽而一气呵成道:“以为父皇不当把九弟再给江宫女抚养,或如交给李嬷嬷更为安妥些。”
  楚昂当年的本意是要给张贵妃一个考验的,后宫在孙皇后离去后须得有人主持,这个人亦须得有一定的威望或气焰。然而这个机会却不能白白舍与,须得让她忌惮着这是孙皇后给她的恩。只是这个中的思虑,却不便诉之以老四。
  楚昂沉着嗓音:“人道五十而知天命,李嬷嬷照顾朕与你母后,又照顾了你姐弟三人,如今再叫她照看老九,朕于心不忍。再则寿昌王妃孕中体弱,她近日频频出宫照拂,又如何能挑出多余时间?”
  楚邹打断道:“儿臣以为,一个皇子不该对一个年长的宫女产生如此依恋。父皇可还记得儿臣幼时的那盘荷叶肉,彼时父皇用银筷默默告诉儿臣,喜欢的便要深掩在心里,曝之于众则是一种隐患,儿臣一直铭记于心。而今对于九弟,莫若又是同一番道理?父皇当年既是把九弟交给贵妃,如今九弟年岁渐长,要接回身边也应是接回坤宁宫,没有再叫景仁宫宫女单独带养的道理。”
  少见老四在自己跟前这般强硬,他说来说去,终归就是对锦秀那个宫女不接受。皇帝有些疲惫,想起方才东一长街上的一幕,猜着楚邹定是因为那一幕误会了自己。楚昂虽对那江宫女无意,但这被人揣度又或束缚细微的感觉却是不甚舒服的。
  晌午御书房里的光影有些昏幽,楚昂在金丝楠木云纹御案上冷了面庞:“但鄎儿的分量与你不一样。”
  他说短短一句,楚邹指尖蓦然一怔。
  楚昂似是察觉,又觉言语有些过重,便详述道:“朕与皇后幼年对你诸多宠爱,这空了的缺憾你或不能明了。朕只是怜他,想让他在没有母后的童年里,尽可能过得更为快乐些。而朕对你比其余诸子严厉,亦是因着想要把你培植成一名合格的储君。”
  但楚邹也只是在那短短一瞬悸颤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即便曾几何时自己曾住在父皇的心尖,一个眼神、一个对视便能读懂相互的心思,但如今若把这种宠爱移驾于九弟,他亦是觉得泰然且理所应当的。
  楚邹默了默,似豁出去般又道:“那么更不应当视一个宫女若母,身为皇子不该有此情结。父皇若是念及母后,儿臣以为应当尽早掐断,而非放任九弟与中宫亲情日渐生分。”
  “若江锦秀始终是个低微的宫女倒罢了,永远都只是主仆。儿子是怕……怕她日后若成了妃嫔,那么母后又算甚么?”……豁出性命遗下的骨肉,只为成就宫女得幸么,喊宫女为母?
  但这句话他未敢说出口,他的父皇想必也已听得明白——若继续由锦秀照拂老九,那么后宫三千佳丽皆可任意幸之,唯独锦秀却只能一辈子是奴婢。不得恩宠。
  “近日东宫事务略有疏简,儿臣恳请父皇将九弟暂于身边读书习字,以叫儿臣进兄长之责!”楚邹蓦地撩开袍摆,在凤凰石地砖上一跪。
  珐琅的仙鹤腿香炉烟香袅袅,少年一袭金丝蟠龙袍正跪于御案前方,那俊美的面庞尚未脱尽十四青涩,线条在光影下却已恁的冷毅。楚昂似乎许久不曾这样角度俯看过儿子,此刻却蓦地捕捉到一缕敛藏很深的咄咄之气,如潜龙蓄势,并不让步。
  而他头一回顶撞自己并这样言辞犀利,依旧是为了维护他的母后。
  这是叫楚昂心头触动的,知道这个曾经最为珍视最有默契的儿子,始终是无法真正原谅和信赖自己。那横在中间的沟壑,因着他母后的忽然离去亦越发的难能愈合。
  楚昂想起孙皇后去世那年,十岁的楚邹策马闯入宫中,蓦地扔去马鞭瞪住自己的一幕,心中便生出苍穹之上无法言诉的孤寡。很久了,默声道:“我儿不必思虑太多,朕答应过你母后的,承诺永不会变。起来吧,暂留东宫温书识字也好,待朕近日朝政忙碌过后,亦该安排他去撷芳殿上课教习了。”
  “是。”楚邹紧绷的心弦略微松缓,这才抖开上绣火与华虫袖摆,双手伏地磕了两个重礼:“谢父皇圣恩,不计儿臣适才冒犯之过。”说着恭敬起身,挪移步履徐徐往后退出。
  在廊檐下蓦地转身,那院子里树影斑驳,风吹着女人与孩童贴近的衣袂,却望见一双惊畏又抵触的眼眸。
  是锦秀带着九弟在院中等待父皇前去用膳,应是来了不多久,只把方才对话听去小半,两人静默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安,进院时的笑容还依稀挂在脸上。
  楚邹却不喜他二人一大一小把父皇圈住绊劳的感觉,只冷着面庞走过去,对楚鄎道:“九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四哥当年如你一般年纪时,业已在圣济殿里广阅典籍。今日得空,你便收拾收拾搬到我东宫来住吧。”
  嗓音是温和带笑的,修长手指摸摸楚鄎的脸蛋,想要卸去他心中的提防。他不希望他母后遗下的幼子是这样软弱,并依赖于一个心思深冽的宫女。他希望他能成长得更好一些,便是超过自己亦未尝不可。这样的九弟才能够叫母后心安,对得起她付出芳华的代价,因他是她生命的延续与倒影。而楚邹愿意为此而捍卫。
  楚鄎微弱地答应一声:“是。”矮矮地杵在修颀的太子四哥跟前,显得很有些悲怜。
  锦秀静静福了一福,未有出声。楚邹冷漠地看她一眼,便从她身旁拂袍而过——奴才该有奴才的自知,她若依旧如从前本分,那么他对她亦无甚烦憎;但她试图扰犯他的母后,他便对她轻蔑,视如脚下的尘埃。
  那袍摆带着宫廷皇储特有的淡淡沉香,倨傲地掠过锦秀低垂的眼帘,气度是让锦秀卑微至地底的……尚且只是个三品令人的锦秀暗暗紧了紧袖子。
  透过洞开的高红殿门,那昏蒙光影中皇帝的坐姿清冷而寂寞,她便不忍出声打扰,只是痴痴地凝看几眼便悄静转身。悉心做好的膳也不好再叫他用了。
  苍震门出来往东筒子走到南尽头,拐进锡庆门就是东宫了。小榛子来领人,楚鄎抱着锦秀的脖子不肯走,频频用小手儿揉着眼睛,嘤咛着不想离开江姑姑,江姑姑答应好的要代替母后照顾鄎儿一生一世。
  他说得又不敢大声,生怕被谁人听去了不好。明明今晨还那样快乐,怎么快乐说没就没了这般短暂。
  锦秀轻轻揩着他的眼泪,柔声宽抚:“太子殿下亦是关爱九殿下,殿下若然不去,便叫江姑姑为难了。殿下若是想姑姑了,还可以随时回来探望。江姑姑想殿下了,却只能偷偷地想……只怕殿下自此一去,便将姑姑忘记。他年殿下聘娶王妃又或是生下了世子,若还能记得幼年时姑姑的相伴,姑姑便是掩埋在深宫僻角里受苦,也却不枉今日这一番眼泪了。”
  她说到伤心动情处,自己也频频地拭起眼角来。离了楚鄎,她也将要回去张贵妃的景仁宫,前路迷茫,心中也是惴惴,只怕再无出头机会。太子这一招下得真个是又突然又狠。那泪眼婆娑中抚了抚楚鄎稚嫩的脸蛋,便将他往小榛子跟前送去。
  这样一种被强制被生生分离的感觉,楚鄎很伤心。小榛子牵着他的手,他走一步三回头,锦秀便蹲在那矮红的门下,把拭着眼泪的依依不舍映入他幼小洁净的心坎里。
  ……
  傍晚夕阳余晖在对面琉璃瓦顶上碎撒,楚鄎就那样呆愕地站在宁寿宫的场院上,阳光刺打着他的眼睛,他显得那样的茫然与无措。一切都是木登登地任由人安排,问他喜与不喜都只是点头。最怕便是历经身边变动,却又不敢表达,惴惴看人的眼色。时而受委屈了,生怕四哥恼,嘴上不敢吭声,只是一个人偷偷躲去哪里嘁嘁地瘪嘴儿。
  楚邹看在眼中便是怜疼,晓得楚鄎在张贵妃宫中的童年是省慎而不快乐的。他始终不理解父皇为何要将九弟交予张贵妃抚养,便不给施淑妃,哪怕交给三哥的殷德妃,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软弱卑惶的性格。
  但因楚鄎胆子小,不主动,楚邹便也从不对他要求什么。把好吃好玩的、新鲜稀奇的搁在他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并不暗示他去吃去玩,他自己好奇了,便会忍不住伸手去摸。楚邹看见了也只当做未看见,如同幼年时父皇对自己的宽纵。
  他的书房里四壁皆是铁力木雕的书橱,暗色的木质散发着古朴的淡淡书香;十字连方架子上是他闲暇时的雕刻,他似乎学了他母后的灵性,在这上面有着天然的造诣,不论人与物总是凿刻得栩栩如生。除了那次把小麟子恶意刻成女孩儿的被他搁置在架子最顶上,其余的都摆放在楚鄎能看到的地方。
  一开始楚鄎只是充满神秘而崇拜地注视,后来试探地摸了几次,一边小心翼翼地看楚邹脸色。楚邹端坐在书案上,察觉后便抬眼对他勾唇一笑。他得了鼓励,渐渐胆子就大了,想要什么也敢问小榛子拿。
  小榛子总是默默地好脾气,脸上是终年看不到表情的,就像是得了张福的真传。话不多,也从不与人站队,耐烦地伺候主子,拿捏分寸,不管主子的所为是对是错,甚么事都从来不好奇不打听。楚邹在八岁的那年,一开始并不理解父皇为什么要给自己派个这样沉闷的太监,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明白——在高处者,皆须得有这样一个全权顺服的奴才。
  为了让九弟多感受中宫亲情,使得胆略亦能够更大一些,楚邹时而出宫时便也会把楚鄎带上,带他去逛大皇姐与大皇兄的府邸。
  在西亭子街寿昌王府里,有许多母后留下来的旧物,楚祁一切皆以原样摆放着。大嫂方僷人很好,虽则不似婚前少女时活泼,给人的感觉却甚是温暖。晓得楚祁孝顺母后,便都默默依从着,嘱咐阖府上下都不允动。
  楚邹带着楚鄎逛王府,逛母后从前居住过的院子,那些关于母后的回忆,在坤宁宫里淡了,在这里却还是浓郁的。他又给他讲母后怀孕时是多么地爱他,而他又是怎样“淘气”地折磨着母后。大嫂身体舒畅时,还会亲自下厨给楚鄎蒸些糕点。
  而去大皇姐府上则就更加喜庆了,长公主楚湘如今已是杨家的掌家奶奶,举止间皆是练达与能干。对楚鄎的态度亦如楚邹,默默地放任着他自由,更何况还有同岁的杨萱,一看见他就跟逢了冤家,好不热闹。
  亲情和人情的暖意便如风一般向楚鄎扑面而来,那些暖意是锦秀与宫人们不曾对他讲过的,他所听到的都只是四哥的尊崇与不敢惹,四哥与大哥大姐之间那些玄妙的疏远与亲近。如今方知,他们之间原是相亲,而自己亦有曾被母后那般珍视与宠爱。
  楚鄎有些承受不及,但心底里紧闭的那扇窗门却还是微微地开了个小缝。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很想念锦秀,但白日时的脸上开始出现一些不再讨好的笑容。
  楚邹看在目中,是暗暗欣慰的。多么希望时间渐久,小九能够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作者有话要说:  破院子里枣糕喷香
  小麟子坐在台阶上,一边吃糕儿一边嗫嚅:福芦,福芦,我太子爷都连续出场三章了……
  老葫芦:懂了懂了,下章就是你(?﹃?)
  第92章 『玖贰』奴才本分
  关于曹碧涵父亲一案,早前楚邹因运河一事暂时搁置,现如今父皇既已决定先行打仗,他便也腾出心思来过问。
  原本以为应是个小案,叫冯琛去查查,没甚么便把人放了。只冯琛翻阅了江淮账目,却发现似乎并非那般简单,大面上看着各项收支平衡,但实则许多朝廷的款项却去路未明。他查着不对劲,又顺着线路往州上挖。再往上就是江南提督织造府和朝廷了,盘根错节的,他便没敢再动,揣着心思来问楚邹。
  也亏得楚邹叫他办的这案,若然叫别人去查,兴许揪不出这许多微妙。楚邹倒也不声张,只叫冯琛先去监里将人提出来审审,其余的再慢说。
  坏就坏在这提人,先头推三阻四找托词,后来冯琛亲自去提,提上来却是个同名同姓犯了命案的屠夫。叫曹碧涵来认人,曹碧涵在看到那“曹奎胜”的瞬间脸色就白了,素日清湛的眼眶里噙了泪,很是抹了一会儿眼睛。但她性子中有刚硬,清醒过来后便笃定爹爹必是遭那□□-人灭了口,但求朝廷为清官鸣冤。
  她来京这段时间皆住在寿昌王府里,镇日听奴才侍女们“王爷、王妃”地叫着,再看楚邹素常的穿着气度与往来的一帮官员,猜着不是天家也必是天家旁系。
  彼时几人正坐在王府僻院的花厅里,名贵的紫檀木家什散发幽雅气息,她就搭着手双膝跪在人前,义愤填膺道:“爹爹死得冤枉,他若是贪脏,何至于做了多年佥书却依旧租赁屋宅,落得个民女身后无依无靠。但求朝廷、求几位爷替碧涵做主伸冤,以明朝纲,以为天下官员树立样榜!不怪民女斗胆,若朝廷这般放任贪官污吏残害清廉,到时还有谁人敢做清官?长此以往,国也将危矣!”
  十二少女声儿清脆,字句珠玑回荡在王府蓝绿的天花之下。但见几位不动容,她忽而又拭了把眼泪,咬唇道:“几位大人若坐视不管,碧涵也不强人所难。碧涵孤女一个,性命丢了也无甚可惜。择日便去午门外击鼓鸣冤,叫万岁爷也亲自听听,听听他养的官员是多么胆小怕事,听听给他做清官是怎样一个下场。”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特意凝着楚邹的,好像单单要说给他听。楚邹端坐在官帽儿扶手椅上,便与她对视了个正着。
  那柳长的眉儿眼儿里噙着泪,是楚邹头一回见到曹碧涵哭,便是在江淮时她把袖子拉起,叫他看满臂的斑痕时她也是倔强笑着的。少时年岁总是爱颜面,楚邹便有些动容,亦不愿让她对自己心生鄙薄。
  早前未料到这般复杂,此刻想起那曹奎胜原是织造府多年的做账佥书,只怕其中有猫腻,楚邹便暗暗请教方卜廉。
  这姑娘看着人小单薄,不料一张口齿却是这般犀利。被她如此一说,你不帮她倒没办法了。原本皇太子自幼便风口浪尖,她咬定了是冤案,若把风声透出去,楚邹必又被说成个胆小怕事的主儿,是无视民意、东宫失职。这叫什么,这叫赶鸭子上架,逼上梁山。
  方卜廉素日甚为欣赏楚邹敛放有度的性情,尤是对楚邹的一手笔走龙蛇赞誉颇嘉,但这件上他却不主张查。一则东宫羽翼未满,不主张锋芒太盛;二则这些账目上的猫腻,原已是朝代百多年来的通病了,朝中官员其实心中都有数,各衙门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也就是为甚么父皇那般昼夜勤政,却依然难以真正扭转王朝局面的根源——那腐朽扎入根髓,今朝斗倒了这拨,明朝另一拨又起来。织造上多少油水,假若那被贪去的都归与朝廷,北关打仗又何须为军饷吃紧而踌躇?
  楚邹于是命冯琛继续去找人,是死是活先把下落查清楚再说;另一头再继续往下挖账目,将枝节弄个心中有数,待时机成熟再奏与父皇定夺。
  这倒也是个周全之计了,方卜廉便驳不出个甚么。
  曹碧涵也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虽住到了寿昌王府,却也不愿增添麻烦。她自己要了些针线和布头,做成手工绣活拿去街头上叫卖。仲夏的阳光将她清丽的脸颊晒得发红,楚邹知道了便叫她不要去。叮嘱她京城乱,小心人伢子拐跑了,爷一口饭还是能养得起你。
  他岂止能养得起她一口饭?
  在江淮时那一身冷俊高华便已叫人刮目,回到京城后步履行走间皆有跟差听随,尤其近身的还是一名不长胡茬没喉结的年轻白净奴才。他时而抖抖袖管,里头露出的皆是宫廷皇家刺绣。他的身份,他自己只言片语不说,但那举手投足间的清贵,却是叫人畏慕油然而生。
  曹碧涵听楚邹说到养得起她,唇儿便轻轻咬起,眼睛里悄然漾开羞赧的悸动。后来得闲便给楚邹做这个做那个,做她们江南鲜趣的小食儿,做贴身的鞋垫、手帕与荷包。宫里皇太子用度规制甚严,一块手帕也须得多道手工繁序,她这样出自民间的简物,肯定是上不得台面的。她又犟硬,怕他多想,便说无功不受禄,不白得他的帮衬。
  楚邹便都淡笑着收下来,到底这皆是少年时头一个送自己小物的女孩儿。看她十二岁举目无亲,天地茫然不知所去,因此每回出宫也都会顺道拐去大哥府上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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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影轮回,七月的紫禁城又弥散出了阴森的鬼气。百多年的宫墙院落不知冤死过多少幽魂,都赶着这个地府洞开的时日出来作祟。宫人们进来出去都得照照水盆,生怕悄不知跟进来什么东西。任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被这么三五一折腾,也都神经兮兮起来。
  入夜后墙根下鲜少有人行走,清悄悄的脚后跟也像携着一缕阴渗。
  “咚!——咚!”戌时亥初,履顺门外更夫打了一慢一快。宁寿宫里灯火橙黄,楚邹着一袭杏黄色中衣绸裤,端坐在床沿翻看着一本书。小麟子蹲在床边给他洗脚,温水暖暖,他的双足生得骨秀劲长,小麟子粉盈的指尖在上面细细绵绵地磨着,洗得甚是用心。
  “太子爷每次回宫,兜子里装的那些杂碎都是打哪儿来的?鞋垫做得露了线头,荷包的纹样儿也不上档次,针工恁的粗糙,给奴才做都比那做得要好呐。”
  她说着话,带着男孩儿与女气掺揉的嗓音,形容起来毫不吝啬贬薄。
  这小奴才近日看自己的眸瞳里总像是藏着小心事,楚邹听见了也仿佛没听见,只是随手翻着书页不回应。
  小麟子就故意挠了下他的脚心。楚邹怕痒,云淡风轻地蹙眉:“说什么?”
  她便又重复一遍:“宫里帕卷子多得用不完,爷为何还从宫外头带那些糙物?奴才做得都比那要上台面。”
  楚邹其实听出那股子酸意了,只是懒得搭睬,不悦这种被个太监试探的感觉。
  便轻启薄唇道:“是爷宫外的一个朋友。”
  “太子爷朋友可多。”
  “不多,就一个。”
  灯火袅袅,暗影下他浓眉凤目,颜骨俊如削玉,小麟子因着他这样的态度,手上的劲儿怎么就不爱使。
  他近日时常出宫,一去就是一整天半日,回来的时候便一个人坐在书案上沉思,或者手掂一只荷包看很久,或者用刀削着木头也不知在雕什么,然后又扯唇角笑笑。
  小麟子进不去他的世界,有时故意趴在他桌沿看他很久,他也兀自沉浸在其中仿若不觉。
  “好了。”她忽而低下嗓音,用棉布在他的脚上擦擦,然后放置在两旁。那清水晃荡,稍后自有宫女来端。
  她洗好了却也不走,兀自挺着腰儿站在他的紫檀木云纹桌案旁,低着个头,用指尖轻轻勾弄他的书卷。那太监帽耳朵罩下来,只剩下一截纤净的下巴,樱樱红唇,微微上翘,看多了是会叫人生出错觉的。
  楚邹便知道她生气了,不高兴。
  因记着她小时候对自己的那些黏缠,走哪儿都巴巴地跟在屁股后头跑……小太监蠢瓜子,长大了也不知道该生分,便耐着性子问:“怎么,吃味了?”
  她不应。
  他便有些无奈,但却并不打算瞒她,因为这些早晚都该被她晓得。
  便命令道:“过来。”
  小麟子听见了也跟没听见,条长的身板儿倚在桌边,抿着小嘴像个女孩子。因为记着孙皇后的话,心疼着她的太子爷,所以甚少对楚邹生气。有时候被楚邹的薄凉伤了心,也只是窝在御膳房或者坤宁宫里几天不见他,过后又没事儿一样地出现在他跟前。
  但这会儿心里却揪着不舒服,这种感觉连她自己也寻不着因由。就如同幼小时候,对于孙皇后的那些胭脂瓶罐,就是没因由的被勾出了新奇。
  却又舍不得离开,只是若有似无地翻着书页,实在是她太子爷近日在宫里呆的时间不多,她想和他多呆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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