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臣

  风荷回去后蔫头耷脑有气无力, 除去早起送岳儿去前殿东暖阁, 别的时候缩在屋中怔忪发呆,能不管的事就不管, 能推的就向外推。
  两巴掌打下去, 又有转龙丹一事,才婳再不敢差人烦她。
  延福宫那儿,长生若做了新鲜吃食, 就让丹草与杏花送去,嘱咐她们若嘉肃皇后问起,只说自己病了。
  丹草常来找她说话, 她恹恹不理。
  羽雁邀她出宫逛逛,她说不去。
  羽雁眼眸一转:“那,我们去趟良府吧, 桃夭开始显怀了,伯母也搬了进去,每日精心照料桃夭, 两个人有说有笑, 跟亲生的母女似的, 我瞧着都眼馋。”
  风荷白她一眼。
  “季先生也住在良府, 是皇上吩咐的, 说是良霄可护送他进出宫禁, 两相便宜。”羽雁又道。
  风荷哦一声, 突亮了眼眸。
  岳儿下学的时候, 她专门去接, 看到季先生福身下去:“听说季先生如今住在良府?我娘中秋后也搬进良府去了,季先生可见过我娘?”
  “夫人在内院,我在客院,常常远远瞧见,近着嘛,只见过一两回。”季先生微笑说道。
  “季先生还觉得我娘凶悍吗?”风荷笑问。
  “没有没有。”季先生笑道,“中秋那夜,夫人严厉了些,乃是爱女护女心切,如今渐知夫人和气心善,最是怜弱惜贫。”
  “季先生怎么知道的?”风荷好奇问道。
  “夫人在后花园墙边挖了个小洞,圈出一方园子,每日定时放了食物进去,聚集的野猫越来越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十多只,前两日又在树下撒米,说是天气越来越冷,禽鸟不好觅食,府门外转悠的叫花子,夫人遇见了,总要施舍些吃的。”季先生说道。
  “那,季先生独自度日,我娘是不是也关心季先生?”风荷问道。
  季先生轻咳一声:“八月十六夫人去求我在皇上面前说句话,我劝夫人说君命不可违,又替皇上说几句好话,夫人对我很失望,再不肯理我了。”
  “季先生也说我娘怜弱惜贫,季先生好好的,她自然不理,若是季先生病了,缺厚衣裳了,冻着了,我娘能不关心吗?”风荷暗示道。
  “多谢女史。”季先生作揖道。
  风荷就笑:“我跟季先生说一说我娘的事吧?”
  “好好好,我正想听。”季先生指指树下石凳,“女史请坐下说话。”
  季先生刚坐下,殿中冲出一人来,正是文丰,急惶惶跟季先生道:“皇上等着季先生过去商讨大事呢,怎么坐这儿不动?”
  季先生一拍额头:“给忘了,快走快走。”
  说着话回头冲风荷拱拱手:“国事要紧,改日再说。”
  急匆匆进了紫宸殿,尹尚与吏部薛侍郎刑部施郎中均已在座,皇上沉着脸看他一眼,季先生忙拱手道:“臣遇见曲女史,与她说几句话,给耽搁了,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脸色缓和,吩咐一声赐座,缓声说道:“徐相跟朕提出朝堂论战,若是输了就告老还乡,朕答应了,省得朝堂内外说朕逼迫老臣。”
  “徐相经营多年,天下读书人泰半是其拥趸,若是论战,胜算很小。”尹尚说道。
  “泰半是其拥趸,还有一小半不是,何况这泰半中难免有趋炎附势者。”薛侍郎笑眯眯说道。
  施郎中肃然道:“皇上登基后,各方多有争议,与其暗流汹涌私下造谣,不如提到明面上来说,大家争辩个清楚痛快。”
  季先生点点头:“徐相提出的论题是国政,霍大将军要议邦交,左都御史叶大人则要议继嗣继统,这些日子陆续有各路奏折递到皇上面前,不知皇上定了哪个议题。”
  皇上说道:“三个都议,徐相领着一方,季先生领着一方,三个议题下再各自拟出三项,一共九轮,朝堂民间都可参与,由翰林院翰林投票,再请三位在士林中有威望的大儒主持,这三位需无官无职不涉朝堂,票多者为胜。”
  “皇上英明,臣以为甚好。”施郎中拱手。
  “此举劳民伤财,银子谁出?”尹尚问道。
  “徐相提出来的,户部自然会出。”薛侍郎笑道。
  “徐相那边不用说,朝中文官十之八九都跟着他,臣手下没几个人,就暂时与都察院联手吧。”季先生慢悠悠说道。
  皇上嗯了一声:“你们回值房拟定出章程,夜里给朕看,明日早朝提出,徐相一方也会出章程,两相合议后最终定夺,然后昭告天下。”
  施郎中忙道:“臣有疑问,尹大人乃是霍大将军的乘龙快婿,为何会加入我们一方?”
  尹尚咬牙道:“各位大人放心,我虽是霍府的女婿,可霍大将军钳制我的父兄,霍夫人欺辱我母,我与霍家不共戴天,这次论战我必尽全力,同窗同年同僚,我都要争取过来。”
  说着话起身跪了下去:“若能扳倒徐相,求皇上记臣一功,赐臣与臣妻和离。”
  皇上嗯了一声,对季先生摆摆手,季先生带头告退,薛侍郎与施郎中也忙跟着退出,殿中只剩了尹尚。
  皇上说道:“霍氏夫妇霸道跋扈不假,可朕听说,霍大将军忙于军务,霍夫人因霍大将军姬妾成群,庶出的儿女众多,一心管制内宅,容妃与你的妻子乃是祖母养大,都说你的妻子甚是贤良,因有她在你的岳父母面前为你周旋,你才能不问世事潜心学问。若能扳倒徐相,朕自会记你一功,可这样的贤妻,你确定要与她和离?”
  “臣确定无疑。”尹尚磕头道。
  皇上问道:“你的母亲每次在霍夫人面前受了气,都会加倍在你妻子身上出气,你可知道?”
  尹尚身子一震抬起头来:“臣从未听说。”
  “你的妻子为了家庭和睦忍气吞声,而你的母亲则会在你面前添油加醋得诉苦,尹尚,你只知母之辱,不知妻之苦,枉为人夫。”皇上斥道。
  尹尚趴在地上不敢说话,皇上又道:“你的父兄在内受制于霍大将军,在外则仗着他的威名为所欲为,你可知道?”
  “臣惶恐。”尹尚的声音里含着不置信。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皇上摇头,“尹大人回去后,一则致力于此次论辩,二则留心收集霍廷正的罪证,你要明白,霍廷正不倒,你永远不得展翅。”
  “臣遵命。”尹尚大声说道。
  看着尹尚告退走出,皇上微扬了唇角,喝半盏茶唤一声大力:“到宝仪宫瞧瞧去。”
  “皇上是不是该去瞧瞧曲女史?”大力小心翼翼说道。
  “该去的时候,朕自会去。”皇上起身向外。
  容妃正在院子里舞剑,听到外面禀报说皇上驾到,拧身停了招式,将剑递在小宫女手中,擦着手迎了出来,笑着福身行礼:“皇上怎么肯到妾这儿来?”
  “有话问你。”皇上自进去坐了,摆手说一声不用奉茶,随侍的人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你与你的阿姊感情可深厚?”皇上问道。
  “妾的母亲就生我们姊妹两个,小时候一起在祖母膝下长大,阿姊只大我两岁,跟同龄人一般,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自然深厚。”容妃笑道。
  皇上点头:“尹尚这个姊夫,你可喜欢?”
  “喜欢,姊夫虽书生气,不大通晓世事,可学问高脾气好,待人亲切随和,从不说难听话,不会让人难堪,不过我阿姊说了,姊夫心里藏着别的女人……”
  皇上皱一下眉头:“你母亲打死尹尚的妾室,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妾室叫红袖,姊夫和阿姊成亲前,她就给姊夫生了儿子,尹家阖府进京的时候,我母亲听说有这么一个人,跟尹夫人说让她在建昌呆几年再来,我母亲知道阿姊性情和软,是想着待姊夫与阿姊夫妻感情稳固了她再来,可尹夫人自作主张带着她赴京,还总偏着她,她又使手段勾引姊夫,白日里常去书房相缠,夜里隔三差五让小丫头来敲门,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若姊夫没去瞧她,次日早起阿姊给尹夫人请安,兜头就是一通训斥,说她善妒不贤,我阿姊跟谁也不肯说,只默然忍耐,有一回我去瞧阿姊,撞见尹夫人对她罚跪,数九寒天的跪在廊下风口里,脸都冻紫了,那红袖在旁边恶言恶语,还不时对我阿姊推推搡搡,我过去一脚将那红袖踢倒在地,拉着我阿姊就走,回去一五一十告诉母亲,母亲到尹府兴师问罪,尹夫人将一切推到红袖头上,我母亲就命人拿鞭子抽她,正抽打的时候,府中来人说是阿姊落胎了,阿姊自己都不知道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母亲一气之下命人将红袖打死,将她的儿子送回尹家的祖籍,从此以后对尹夫人没了表面的客套。阿姊落胎后,母亲命他们夫妻搬出尹府另住,阿姊有了自己的小家,可她因那次落胎伤了身子,再也未能有孕。”容妃快人快语说得仔细。
  皇上嗯了一声:“这个容易,太医院院判武大人乃是妇科圣手,让他为你阿姊调理医治就是。”
  “多谢皇上。”容妃喜孜孜福身下去。
  “你呢,多请你阿姊进宫来,时机合宜的时候,将她引见给曲女史。”皇上说道。
  “妾谨遵皇上吩咐。”容妃笑道。
  皇上点点头。
  “还有一事禀报皇上。”容妃笑容里添了调皮,“妾身旁侍奉的大宫女叫做木兰,她与德妃宫中的聂女官有些旧谊,聂女官呢假装无意说德妃有了身孕,木兰告诉了妾,妾跟淑妃姐姐说了一说,淑妃姐姐就闹出了什么转龙丹,然后被关起来了。”
  皇上挑了眉。
  “妾在闺中时和淑妃姐姐也有来往,她是棋琴书画样样俱佳的才女,母亲总说妾疯野,说妾若有淑妃姐姐十之一二的才华,她就满足。”容妃噘了嘴,“没想到那样心狠手辣,害起人来毫不手软,妾也厌恶德妃,就射死一只大老鸹扔在房檐上恶心她……”
  容妃说着话啊一声捂了嘴。
  皇上起身向外,容妃追了出来:“皇上不追究妾的过错?”
  皇上摆摆手:“你的箭术好,闲时多练练,别荒废了。”
  容妃雀跃不已,唤一声木兰笑说道:“我都有些喜欢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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