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
皇上皱眉唤一声大力, 吩咐道:“带大皇子到殿后走走。”
风荷张了张口, 惹来一声轻斥:“闭嘴。”
“有件事禀报皇上。”大力躬身道,“宗令大人在外求见, 已经候了多时了。”
“让他等着。”皇上说道。
大力小跑步过来要抱岳儿, 风荷比他更快,一把从皇上怀里将小人儿夺过去,抱着孩子绕过屏风出了后门。
大力偷眼看向皇上,并没有预想的雷霆之怒, 只是指着风荷背影轻挑了唇角,带着些无奈说道:“随她去吧, 让宗令进来。”
风荷抱着岳儿出来的时候,文丰已领着几位小黄门恭敬候着, 侍奉岳儿上了肩舆, 风荷跟在旁边说声快走。
抬轿的小黄门跑了起来,风荷疾步向前紧跟, 晚来的凉风习习扑面,她渐渐清醒下来,心中暗骂自己,好不容易进宫一趟, 不仔细瞧瞧就走,净生些闲气。
跟文丰说一声慢些,几位小黄门放缓了脚步。
慢悠悠行着四处观瞧, 但见黄瓦红墙白玉雕栏, 宫阙巍峨楼阁重重,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高挑的飞檐上,洒下淡金色的光,将整个皇城笼罩其中,宏阔壮丽金碧辉煌。
风荷心中赞叹不已,问文丰道:“如此美景,怎么能说是死气沉沉?”
“一眼瞧上去是好看,可没人气儿啊,女史住上两日就知道了。”文丰笑道。
前方经过御花园,来的时候衣香鬓影,这会儿人踪寂灭,只剩满园缤纷的花寂寞开放,风荷顿住脚步遥遥望着,此时夕阳坠落收了金光,周遭黯淡下来,文丰在前面说一声快下钥了,她忙抬步跟上,经过背阴处时一阵风吹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突听嘎嘎两声沙哑的闷叫,风荷头皮一紧,眼前扑棱棱飞过一只形体硕大的黑鸟,翅膀刮着轿杆飞了过去。
岳儿喊一声:“娘,我怕。”
风荷忙握住他小手:“不怕不怕,只是一只老鸹。”
“这老鸹巨大,都快成精了,有时候夜里打这儿路过,他猛不丁飞出来,黑乎乎那么大一坨,能将人吓死。”文丰说道。
“赶紧走吧。”风荷握着岳儿小手加快了脚步。
过了角门,天色已昏暗,两个婆子正沿着廊下次第点灯,风荷瞧着点点灯光,再回头望一眼角门那头,灯火寥落暗影沉沉,轻轻吁一口气,对岳儿笑道:“回家了。”
说着话脚下一绊,踉跄着扶住了轿杆,文丰忙喊一声来人,两个小黄门打着灯笼跑了过来,文丰骂道:“这里谁管着洒扫?是怎么办差的?这路上不稳,险些将女史绊倒。”
风荷说一声无碍,抬脚要走,就觉脚腕一紧,脚下生了根似的,又拔一下拔不动,慌忙低了头去看,就见一个人影趴伏在道边,手紧紧抓着她脚踝,声音微弱说道:“救命,救命……”
忙唤人掌灯,借着灯光弯下腰仔细一瞧,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衣裙贴在身上,头发遮着面庞,打着牙磕又叫一声救命,抓在风荷脚踝的手一松,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风荷忙唤两个点灯的婆子道:“花妈妈周妈妈,先把人抬到长生姐姐那儿去,让她打发人照看着,换了衣裳找太医来瞧瞧,呆会儿我就过去。”
文丰压低声音对风荷道:“女史,这人不明不白倒在这儿,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这样贸然抬回去,是不是不好?”
“总不能见死不救,横竖是这宫里的人,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风荷笑笑,“再说了,人倒在庆宁宫,我就管得。”
“那是那是,先救了人,回头再细查来路。”文丰说着话,对几位抬肩舆的小黄门咬牙说道:“查清楚之前,谁敢对外说一个字,打断你们的腿。”
几个小黄门忙说谨遵中贵人的吩咐。
文丰在潜邸时是值守文昌阁的小太监,风荷钻火道时曾用过他,是以认得,在王府的时候总在后廊躲懒打盹,进宫后成为紫宸殿殿头,一直以为因皇上身边没有更得力的人,才用了他,今日才知他如此机敏。
捏一下荷包整个递了过去,笑说道:“给你和手下的人买些酒吃。”
文丰也不推辞,笑嘻嘻接了过去:“能得女史的赏,小的可巴不得呢。”
风荷笑问为何,文丰指一指岳儿寝殿的门笑道:“到地方了,角门眼看下钥,小的们还得跑着赶回去。”
肩舆放稳了,风荷抱下岳儿,笑说声去吧。
回了寝殿问岳儿道:“可吓着了?”
岳儿摇头:“那个人怪可怜的,娘过去瞧瞧她,让福春她们陪着我就行了。”
风荷笑着亲亲他脸:“岳儿怜弱惜贫,是大皇子该有的风范。”
来到长生屋中,长生指指榻上低声说道:“换了衣裳后睡着了,不是咱们宫里的人。”
“我猜测到那边过来的。”风荷说着话来到榻边,低了头仔细去看。
女子脸色苍白面庞娟秀,瘦弱的身子在被子下跟一张纸片似的,腹间却微微隆起,蹙眉看向长生:“可是腹中有积水吗?”
长生叹一口气:“她有了身孕,我没敢让旁人知道,也没敢去找郎中,正等着你的示下。”
风荷一惊:“有了身孕?几个月了?”
“看着像是刚显怀,五个来月,可她这么瘦弱,估计看得不准。”长生摇头。
“去请武大人来。”风荷思忖着。
陪着岳儿用过晚膳,武大人背着药箱满头大汗冲了进来,瞧见风荷好端端坐着,松一口气又紧张上了:“难不成大皇子有什么不好?”
“都不是。”风荷迎过去笑道,“想来武大人正在府中庆祝,被我给惊扰了。”
“说得没错,我爹高兴得喝醉了,我娘高兴得直唱小曲。”武大人接过帕子擦着额头的汗,“谁不好了?”
风荷说声跟我来,领着武大人进了长生屋中。
武大人把着脉拧眉沉思:“腹中胎儿八个多月,再有不到月余就要临盆了。”
长生啊了一声:“肚子那么大点儿,竟然都快要生了?”
“没错。”武大人察看着女子面色,“她这身子极度虚弱,随时会生,得早做准备。”
长生有些慌:“那可怎么办?不能让她在我们这儿生,若是传出婴儿哭声,不只是她和孩子保不住,我们也得受连累。”
她转着圈看向武大人:“要不,武大人把人接回去,生下孩子再说。”
武大人指指她:“你怕死我就不怕?她是庆宁宫的也好,大内的也罢,有了孩子就是秽乱宫廷,怎么都是死罪。”
“那怎么办?”长生又看向风荷,武大人也看着她。
“先针灸把她扎醒,我有话问她。”风荷对武大人道。
武大人从针袋中拿出银针,刺入女子的人中穴,女子悠悠转醒,看一眼众人腾身坐起,抱着被子瑟缩在墙角,脸埋在膝上,身子簌簌发抖。
“你别怕。”风荷在榻旁坐下,和气说道,“我是宫中的典籍,掌管庆宁宫,这位是长生姐姐,她是一名掌膳,管着庆宁宫的厨房,是她帮着你换的衣裳,那位是武大人,是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你有身孕的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没有告诉旁人。”
女子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依然满是忧戚恐惧。
“你是何人?怎么有的身孕?你照实说,我们才能帮你。”风荷娓娓说道。
女子用力摇头,声音嘶哑说道:“我不能说。”
“宫中有孕可是死罪,你不说,我们不敢帮你。”风荷声音冷了些。
女子垂头不语,长生端了热水过来递在她手边:“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端着茶碗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显然是渴得狠了,喝完又缩回了墙角,身子团成一团一动不动。
风荷看着她:“你不说,我便猜猜看,按着日子推算,你知道有孕的时候,正逢穆宗皇帝驾崩,你趁乱躲了起来,如今眼看要生,宫中却来了二妃,眼看又要来一名贵妃,人多眼杂,你想平安生下孩子,就得从大内出来,庆宁宫与大内一墙之隔,角门通着,庆宁宫又一团祥和,是你最好的选择,自然了,你一个人做不到,大内还有人帮着你。”
“女史说的都对。”女子低着头,声气很弱,“可是我不能说,我也不敢说,女史那么喜爱孩子,求女史帮帮我。”
“原来是冲着我来的。”风荷冷笑,“你不说,让大内尚宫局的人过来辨认就是,崔尚宫刘司赞聂女官都与我相熟,她们可认得你?”
女子猛得揭去被子,一翻身跪在榻上,咚咚咚磕着头哀求道:“我谁都不敢信,求女史帮帮我,等到孩子生下来,我必将一切告诉女史。”
风荷默然不语,任由她磕着响头,紧绷着脸看着她。
女子看向长生与武大人:“我有几句话,需要单独和女史说。”
武大人和长生忙忙出了屋门,女子又给风荷磕个头:“我知道一些嘉肃皇后的事,你若肯帮我,我必定和盘托出。”
“她是忠是奸?”风荷沉吟着问道。
“人美心恶,阴狠毒辣。”女子看着她,“她若留在宫中,早晚会对皇上不利。”
风荷心中一阵急跳。
女子又磕头道:“庆宁宫里有一处地牢,你把我关进去,给我铺些干草,再让我饱食一日三餐便可,我只求孩子能生下来,请女史体谅一个母亲的心。”
“便如你所求。”风荷面无表情说道。
叫了武大人和长生进来,问武大人道:“我准备将她关入地牢中,待她生下孩子在详加审问。”
“孕妇的身子虚弱得跟稻草人似的,地牢中潮湿,只怕她受不住。”武大人忙道。
“地牢中有天窗,可以照进阳光,并不潮湿。”女子忙忙说道。
武大人点点头:“只要有阳光,潮湿不干燥,是可以的。”
“就这么办,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风荷看向武大人和长生。
二人忙忙点头说知道。
风荷嗯一声,对武大人道, “劳烦武大人每日过来给她诊脉,对外就说我身子有恙,再提前找好稳婆。”又吩咐长生,“派个嘴严的妈妈侍奉着,务必周到妥帖。”
“多谢女史。”女子千恩万谢磕着响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席面上。
风荷看着她的眼泪,攥紧的拳头悄悄藏进袖子里,对长生说道:“给她吃饱了再送进去吧。”
吩咐过挺直腰背昂然而走,出了房门,身子往墙上一靠,颓然闭了双眼。
她心里明白自己对这位女子已经足够仁慈,可将一个虚弱的孕妇关进地牢,心里还是不好受。
坏人如此难做,宫中人心诡谲善恶莫辨,自己又能斗得过谁?
可见远离宫廷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