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纱云,你闭上眼,我为你讲一个故事。”
老人如是说。
她的神情呈现一种静默的灰,像泥巴塑就的神佛面对苦难的朝圣者时僵硬面皮下的慈悲。
“那是富莹大人的一生。”
她这么说道。
*
我们姑且把它称作富安城,因为当地人是这样叫的。
虽然它幅员辽阔,你站在城中最高的山上,也望不见边界。准确来说,没有人知道城的边界在哪儿。
即使你问钟楼里那位白胡子长得能编成登钟楼的云梯的老人,他也答不上来。
人们生于富安城,长于富安城,终老于富安城,不曾到过城外,亦不曾见过城外的人。
但这不重要。
富安城分为两个区,内城和外城。
廖富莹是在还算富庶的内城出生的,而月纱云,是在奴隶成群的外城里出生的。
这是故事的开始。
内城有四季,冬、春、夏、秋,冬为四季之首。
廖家后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幺女生于三月中旬,凛冬。
寒冷向来与内城无关,哪怕严冬时节,亦是草长莺飞,风和日丽。无形的“天幕”是堪称完美的保护罩,阳光被调节成最适宜的强度,风雨沙尘一概拒之门外。倘若内城的人们偶尔浪漫细胞泛滥,亦可假惺惺地下几滴人工雨或飘几片人造雪。
是以富莹出生那天,着实是个好日子。气候是天然的温和,风也是干净温和到不会被天幕过滤的自然风,“天幕”的调节功能降至史上最低。
廖家院里那棵有五人合抱那般粗、据说是从富安城初始初期种下、但从未开过花的菩提树一夜之间芳华满枝。
十多年未现过身的钟楼老人也特意赶来,献上预言。
人们说:“廖家是迎来了神的转世啊!”
内城张灯结彩,举城同庆。
小婴儿躺在父亲怀里眯着眼睛,对外界的热闹似乎全不在意,只是那双上挑的圆圆的眼睛,已看得出后来的天赋异禀。
外城也有四季,春、夏、秋、冬,冬为四季之末。
与内城天朗气清的情景截然相反,外城寒风呼啸,大雪弥漫,奴隶横行。
五步、四步、三步......还差三步,就能进到温暖的教堂,少女晃了晃身子,还是倒下了。雪粉压飞一片,露出掩藏的冰冷尸骨。
倘若神话中描述的八寒地狱真实存在,大概就是外城的冬天。
如噩梦、如末日、如撒旦降世。
外城的冬天确乎冷,可即便冷,窝个避风的地方,咬咬牙也是能忍过去的。
人们怕的是天气无常,是“极寒风暴”。
外城冬日独有的天气,极寒风暴:风雪蓦起,温度骤降,一瞬间冰棱铺满街巷,霜花绽放满城。并且每次至少维持一分钟,风雪才将将停下,温度才会慢慢回升。
最可怕的是,它无法预测。或许上一秒还是和煦冬阳,下一刻它就欢天喜地奔来。它可以冬日里天天风暴不停,也可以一整个冬天都不来。安然度过冬天的最好方式是一直待在温暖的家里。可总有人不肯信邪,也总有人无处可去。
寥寥无几的暂住所早已被人们挤满,虚弱的老幼病残被赶到空荡荡的大街上。
无法挤进暂住所的人们聚集到教堂附近,因为教堂有与“天幕”构成相同的防护罩,他们幻想着靠近教堂就能获得更多的温暖,或许还能赶上神父心软让他们进屋避寒。
可教堂的门紧闭着,教堂外也没有比旁处更暖和,甚至寒风更为猛烈。风暴来临时人们绝望地哭喊着,咒骂老天无眼,怨恨命运狠心。然后喧闹渐息,温热渐凉,扛不过去的人成了粗制滥造的雪雕,扛过去的人或回到暂住所看有没有人离开,或去敲别家的门看能否收留他们。然而外城能够安然无恙度过风暴的人家多为权贵,又怎会容忍乞丐脏了他们的眼;普通人家自身难保,亦无法提供帮助。
至于穷人们,呵,你以为暂住所为什么人满为患?
即使每年冬天死亡率惊人,每至春日成堆的尸体拉往无底洞,外城也从未显得人烟稀少——毕竟生育率也惊人呢!
风暴来临人们哭喊狂叫是常态而已,他们早已麻木,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冬天。
又是一场风暴后,年迈的神父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脚下还是踢到了东西。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发现那个“东西”是个四岁左右大的娃娃,胸口还微弱起伏着。
老人俯下身拂去孩子身上的积雪,孩子艰难地睁开浮肿的双眼,看到他身着常服,眼睛一亮,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毛团。
是一只猫。
孩子一脸希冀望着神父,小心翼翼问道:“你救救它……救救它……。”
他低头看那只猫,已经没了呼吸。
可孩子的手冻得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她的小猫已经冰冷僵硬,还眼巴巴地望着老人。
神父摇摇头摸了摸孩子的头:“救不回来了。”
孩子这才注意到小猫像冰块一样,已经感受不到温热和心跳了,她楞楞地喃喃道:“是、是吗……”
孩子的嘴唇由紫转白,脸庞却通红一片,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可她遇到了我,老人想,她命不该绝。
他把这个瘦小的孩子抱回了教堂。
白色大门关上的那一刻,零零星星飘散的雪花忽地飞起来,自地面升往天空,形成一道白色的天柱。
恰是旧末今初。
*
小女孩儿被抱回教堂时才四岁大,神父将她洗干净,牵着她的手来到神像前,为她祈福,为她赐名:“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廖家的小公主在满月礼上也得到钟楼老人的祝愿,说是以后会复兴此城,圣盈满堂。
因此廖富莹,便从此悄悄地被内城的统治王所关注。
其实神父不能自作主张地收养孩子。
教堂之所以能够拥有阻拦恶劣天气的防护罩,是因为它归属内城,由内城直接管理。内城对人员管理堪称严苛,根本不会允许他收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可是管他呢,反正他又不是第一次打破所谓规定了。
何况在这个孩子身上,他感应到了罕见的天机。
只是,这孩子太瘦了,下巴尖尖的,搁在他肩上竟然有几分戳人,小小的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四根细棍勉力支着一个尖尖的脑袋,怪异又可怜。他用手护住孩子的背,孩子脏兮兮的棉服却被拍出几个破洞,露出内里的苇花。
她是怎么熬过的冬天?她怎么抵挡住的风暴?
或许,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富安城会迎来转机。
老人漫不经心地想道。
孩子的皮肤接触到温水时惊得一激灵,手胡乱地挣扎,力气之大竟差点儿从老人的手中挣脱出去。
老人只好不停安慰她:“别怕别怕。”孩子发现老人确实没有害她的心思后,才逐渐停止挣扎,可小手紧紧揪着老人的黑色长袍,不愿松开。
脸上的污泥被一点点洗净,露出孩子乖顺的脸,两只眼睛被主人极力瞪圆,像街角檐下奄奄一息的猫儿,却唇红齿白的,煞是好看。
淡蓝色的毛巾轻轻松松把小孩包成一个团子,老人翻出以前唱诗班的孩子留下的白色圣衣,套到她的身上,转身到门外去取照明灯。小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如同圣经里所描述的在人间游荡无处可归的幽灵。
他牵着孩子的手来到神像面前。
神像的眉眼微微下垂,面容和善,目光温柔,垂怜般地望着教堂中央的两人。
老人注视着神像,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纱云。”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可以叫我小云。”
老人抬头仰视穹顶绚丽的壁画,良久,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将月神的姓赐予你,以后,你就叫月纱云了。”
*
亿万年的奴役流放,千年的韬光养晦。
*
廖富莹毫不犹豫地把脑袋探了出来,准备迎接一瞬间的窒息,她紧紧闭着眼睛,可是那种致命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
此刻她正倒悬着,混乱且因为汗而黏在一起黑色短发悬在她眼前飘动,这里是有风的,她闻到空气很潮湿,比她上次的历练之地潮湿得多——那个地方只有十分之一是水,余下的都是被大片陆地圈起来的湖泊,每过一段时间就有旅人般的狂沙守约从西极吹到东极,可是这里,她睁开眼睛,左右看去没有看到水的尽头。
“可能也是湖泊。”
她在心中暗想。
视线尽头的地方有几个大小不致的黑点,也许就是陆地。
这时,光线逐渐变淡了,她只看见自己和船的影子在水面上快速地被拉伸移动。
在很小的时候她曾见过沙漠,此刻,这里的水正像旅行沙丘一样移动,而她和那艘船就像在这茫茫沙海里弱小的树一样,水流遇见他们就被分割开来然后汇拢远去。
不久前像夺命的号角般,时刻在她耳边回旋的钢铁之声此时仍在天空上喧嚣,只是已经非常遥远,光源穿过那一层钢铁之后在水面上投下镂空花朵般的纹路,此刻也在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从自己的船上跳了下去,这里的水浮力很大,只是她以前也很少进入水中,所以现在移动起来很不方便。不过大概已经五六天没有碰水了,她胡乱地搅动着,重重地把脑袋砸进水里,贪婪地享用着这里不是太咸的海水。
平静下来后,她发现自己的心比之前更低了,但那更像是一种接近死亡的冰冷,仅仅是刚在,她还穿梭在九死一生的钢铁之中,她不知道是谁让这些没有生命的死物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切割着虚无,它们永恒的意义似乎就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到来,然后恣肆地释放磨砺了不知多少年的锋利,把她那只瘦小的船连同她给切割成灰烬。
她垂下头,巨大的水珠凝在她额前的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这一刻异乡的风才无比真实地割在脸上,她一睁眼,只有一束精巧的光,那束光在她逃亡的这几天里常常出现在梦中,在那似醒似梦的虚幻之中,泛着紫色的光亮,以及其精致的角度连起了两个点——她的父母。
那只最后将船门关上的手连同她十几年的希冀在瞬间被点射成灰烬。
引擎已经熄灭数日,可是这时那起飞时的灼热感和强大的压力才重重地捶在富莹的身上,在这颗陌生的星星之上,海水如同家乡的寒冬一样化作游人四行,不曾出现在意识里的潮鸣像是一支悲伤的歌,她完全不受控制地掩面哭泣,哭声在空旷之中消散,溶解在海水里顺着掌心流进她血红的双眼。
泠荀收到新的信时,壁炉的柴火烧得正旺,正在磨的咖啡豆散发出浓郁的气味。窗前的望远镜已经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他一手拿着信,一手在对表。
距离最好的观测时间还有一会儿,不必太着急,可是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块手表上,循着微弱的光线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他放下了画着复杂轨迹的纸笔,用专门的小刀在桌子上一本正经地启封那封信。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棕黄色信封,在边角和封口处有一些淡蓝色的青花瓷图纹,他熟稔地切开封纸,取出那张素白的信。
微凉的夜风里,他发了一会呆,仅仅是一会儿,随即他拿起了手表和纸笔,把眼睛贴在了望远镜上,捕捉璀璨的星空里那一缕鬼魅般的身影。纸被固定在那里,他的手不需要眼睛的帮助就在纸上飞快地勾画着,一条条完美的弧线像勾刀一样欲切开真理的护壳。
“我希望那所房子可以建在海边,它甚至可以是座灯塔。”
信中仅有的话在泠荀的脑海里来回冲荡,那几分钟的完整数据已经记录完了,他的嘴边仍然是神奇又亲切的微笑。
放下记录后,他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轻轻地放进壁炉之中,腾起的火焰沾到后就开始用焦黑将其吞没。
阅后即焚,这是他们从小就有的默契,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的地方,只像是一个无需多言的约定,就像那只她送来的手表,他又抚摸起那只手表,随即在一张同样的信纸上写下,“我刚刚找到了一颗几乎全是水的星星,你一定会喜欢的。”
此刻,那颗被他注视过的星星正划过一个微妙的角度藏进了一片阴影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遮挡之下无法被看见,它像踩着优美的舞步正在他的脑海之中旋转着,他像是能够听到大海呼吸的声音,那令他颤栗的潮汐——
他畏惧着海洋,即便世界都像是具象地在他的脑海中有条不紊又无比精巧地运行着,那莫测的深渊和巨大的力量竟这样惊心动魄。
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满目疮痍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
一切的求生行为只让富莹觉得这像是她这种生物自诞生以来就与生俱来的本能,光线快速地变淡让她意识到很快天就要黑了,而头顶恐怖的钢铁轰鸣声非但不削减反而更甚。
她借着还没有彻底暗下来的天,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船,在逃亡的路上她不止一次被击中,所幸都不是什么关键的部位,但是燃料必然已经枯竭了,泊入这颗星球的轨道也是无奈之举,如果飘向更远的地方只会遇到大片的尘埃云,而且,这颗星球的引力极大,却似乎不符合它的体积。
追来的敌方军队想必也是被钢铁给挡住了,这显然是人为设置的,那么作用无疑只有一个——这颗星球上有不想被其他人接触的东西。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这些了,大量的海水灌进了她的胃里,饥饿与寒冷瞬间袭来,她此刻所面临的就是绝境,引擎在穿过钢铁的路上已经彻底瘫痪,即便是好的也没有剩下的燃料了,更致命的是即便要藏在这里她也没有补给了,谁也不知道到了夜晚这个陌生的地方会发生什么,而军队又是否会穿过钢铁直接抓住她。
更深刻的是此刻混着海水一起在胃里翻腾的罪恶感,在刚才如此彻骨的悲伤之下本能般所携带的求生欲令她作呕,紫色的光线一遍遍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是随时会从又一个精巧的角度传过层层钢铁的切割直直打到她的身上,在一瞬间将她化作齑粉。
*
神走进了那间房子是不争的事实,跟踪的人并不知道神有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并不是神的信徒,但那确实是神最辉煌的一段时间,那之后神就被拉下了神坛,从此只有似真非真的传说了。
*
那是一座靠海的房子,每每可以在傍晚看见夕阳染红整片海洋,海鸥擦过水面降落在屋顶,潮鸣声音清晰于耳。
他们听见了神的说话,那个低沉而没有起伏的声音,曾一次次如同谕令一样传彻整个世界,号令着星移斗转。
“终于有时间能来看看你,才忽然意识到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
对面没有回应的声音。
“我还一直在找合适的星星,不会放弃的,虽然从未这样累过但是还是会找下去的……近来过得就是这样了,至于你的事情,我没有时间给你我的看法,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自己决定了啊。”
对面仍然没有回应。
“终于是迈出了这一步啊,我们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接下去是长久的静默,后来传起了火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像是浩瀚草原上微不足道的一处篝火,他们听到神说了很多技术上的事情,有些是真的,他们前几天就听到过,有些却像是刻意编织出来的谎言,他们不知道神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个,你还在用吗?”
神忽然说道,火焰安静而平和地发出声响。
这时脚步声渐渐靠向了门,跟踪的人连忙藏身,只见房门被打开,神就站在门口,这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刻,他们不敢想象如果被神发现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可是神只是侧过了头,他们看不见神的表情,可是却可以觉察到一丝细微的波动,接下去神说的话,在那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猜你找到的他和我是彻底相反的吧?那个问题这么多年,我们也不再需要答案了。
不过你确实该这样选择,我愿意你这样。”
富莹想在生命耗尽之前再做些什么,她朝着印象中那个黑点游去,不论那是什么,她至少还在为此而奔波着,即便此时她的模样十分狼狈,她根本就不会游泳,黑点与海水流向的方向正好相反,如果这也是潮汐她根本就等不到相反的时刻,可此时的努力又像是徒劳。
而更大的危机此刻才初露端倪,头顶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她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听见一块钢铁重重地砸在海面上的声音,她才明白这就是这颗星球上的雨。
她没有再尖叫,只是从未有过如此迫切地想回到船上,即便是死在一起,一起被砸成尘埃也好,因为那几乎就是世界上她此时还能找到的唯一与她有关的东西。
可是反向的路实则更加难走,她想起那天在历练东极的沙漠上跋涉的时候,沙流直接盖过了脚踝和小腿,要把一步拔出来就要花很大的力气,而下一步刚刚落定,沙流就又一次将小腿没过,更何况海里根本没有落脚之地。
耳边钢铁砸落海面的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多,而急流一下就把她给冲倒,她感受到了明显的升腾,此刻,自己已经在一个巨浪的浪头,因为不同的引力她始终位于最高处,难以想象当这个潮涨到最高时再落下自己会被冲成什么样子,这时她才对曾经向往的海洋抱有起如此胆寒的恐惧,对此莫测的深渊和巨大的力量。
而钢铁此时已经无比密集地落到身旁,铁锈所携带的浓烈腥气混杂着海水令她难受,她只是合上了眼睛,泪水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就像是她一度为之作呕的本能,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对她赶尽杀绝,在穿越过各种杀机之后,即便流落到光年之外的陌生星球,还要葬身于钢铁雨和海。
死亡却再一次地没有瞬间如期而至,咆哮的声音慢慢停歇,她开始感觉到海正逐渐地归于宁静,只是她仍在潮水的最高处,而潮水像是静止了,她睁开眼睛,头顶的钢铁雨像是被长度有限的线给束住而垂在空中不再落下。
远方隐约有所波动,在几乎没有的光线之下,富莹只感觉到有一个人慢慢走来,他像是能够直接踩在水面之上,身边如同携带着一个领域,她很快地从腰间掏出了枪,那是一把古老的枪,没有那束紫光的发起枪的拟瞄准,在很久之前就不再生产,而这是她在逃出来前,她的城外,一个从不相识的军人塞给她的。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扳手,借着枪口火舌的光,她看清楚了那个男人正披着一件帽子盖过整个头的厚大衣物,安静地立在那里。子弹没能继续向前——他伸出手抓住了那颗子弹。
“这是我所熟悉的东西。”
富莹彻底呆住了。
“我带你去‘房子’里吧。”
神秘的男人这样说道。
“我们本来是两个完全独立的政治体,生活在相邻的行星之上。甚至我们开荒的年代都是相近的。”富莹后来才知道这个“房子”其实就是她看见的黑点,在那里有一处悬岸,男人就在那里建起了屋子,她正围着厚厚的棉物,在篝火旁瑟瑟发抖,“您知道开荒么?”
男人点了点头,厚且大的衣物遮住了他的头,微弱的光线里他的脸完全地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新的营地就开荒好了,现在这已经有了很成熟的模式。”富莹说道,“后来平淡的七百多年,是我们那颗星球仅有的历史了,除了人的足迹逐渐覆盖满整个星球,一代代人出生又死去,我不知道那里还发生着什么。但是新一轮的能源危机来得更快,那些外族的……神毫无理由地对我们发动了战争,我的所有家人都落难了。”
男人又点了点头,这样的战争在人类的世界上无数次地被发动,而她只是那些落难者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一方彻底将另一方赶尽杀绝之后这场灾难才能够停止。”
“人类发生了技术革命,所以七百年就用完了一颗行星的所有能源,他们不会愿意让人类发展的,在他们的眼里,人类是不能脱离掌控的宠物。”男人的声音很平静。
“所以战争就是无可避免的?”
“人类的命运,是早已经注定了的。”
长久的静默之中只有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照亮仅有的一小块地方,循着光亮,富莹试探地问:“您是?”
黑暗之中,男人摘下了头顶的帽子,其下,是一张和她一样年轻的脸。
“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了,她叫我泠荀……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你之前穿越过的那一片钢铁,也叫这个名字,这些潮水、钢铁雨,都是用来困住我的。”
外面潮鸣的声音无比清晰,一个千年万年的灵魂麻木着抽搐,他扭过头看相外面。
“之前,他们也叫我‘神’。”
人类自始至终,都向往自由,不愿意被束缚,于是最终无疑会被毁灭。
可是谁也没有欠了谁不能降生的权力。
而愈发可笑的是,对于超自然同等的崇拜,几乎也是伴随着原始文明一路成长而来,随着宗教而鼎盛,又在科学面前逐渐销声匿迹。然而在被灭亡的灾难面前,人类又从未放弃过对神的信仰。
他们知道神也是物种,却又无法放弃信仰。
各种宗教总会有自己的原型,他们作为创世的伟大神灵而存在,而有一种传说中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们通过意念就可以移动物体,只需要长时间的注视,那样物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就可以用意念让物体服从于自己。
可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又无从解释,所以大多数人并不会当真,但是有极小一部分的人相信着,并以此为信仰,只是因为他们亲眼见到过这一神迹。
于是所有可以完成这种神迹的人,都被他们称为“神”。
讽刺的是,在人类引以为豪的科技所带来的灾难之下,那个宿命般轮回的问题最终还是通过了科学难以解释的方法解决了。
世界,真的就在神的脑子里。
人类借助某一外种族神的力量,许多不该过早掌握的技术跳过了理论直接获得了应用,魔咒般的摩尔定律呈倍数地再次生效,技术革命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而预测是只需要短短四百年,四百年,迁移计划的三颗行星就将再次出现能源危机。
而这时的三颗行星早已不再将自己作为一个曾经共同的整体,一个永远跳不出循环的噩梦终究还是发生了,为了宣布作为主权存在而欲争夺神在未来的帮助,连同母星的四颗行星最终互相宣战。
有的时候反馈神之力的神真的不明白,人类那种领土意识居然比求生的欲望发展地更加迅猛,他们未雨绸缪的民族意识真的不知道是好是坏。
于是那是一场有史以来最残忍的毁灭战争,古外族强大的武器足够在顷刻之间击碎一颗行星。
后来他们签订了协议,四颗行星无从属关系地作为四个独立政权而存在,外种族将稍许给予技术进步的支持,并且在发生能源危机时再次帮助人类启动迁移计划。
不过,猜疑来得也很快,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危在旦夕。
而又一方面,人类中,反对信仰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信徒被杀害,各种组织声称信仰才是战争之源,可是他们又不敢将那些人信仰的神怎么样,在人类看来,他们掌控着引力,可以瞬间将他们压碎,他们正是惧怕着这一威胁。
但是恐怕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怎么舍得放弃神可以能给他们带来的力量?
“我们知道你有一个记挂的人,她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我们已经从信徒地方获证,你同样可以为她看透生死,让她永远存活。”
城里的王这么说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可是泠荀只想起了那个海边的傍晚。
可是没人知道,她就像是他的一个对立面,他的一个影子,他们相似又完全不同。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活成她的样子。
不过可笑的是,此刻她已经成为了一个筹码。
泠荀看着他们慌张的眼神,他向前一步他们就后退一步,他们嘴上说着威胁,却这样怯懦,可他并没有在看他们啊,他的目光穿过了他们,看见了母星,看见了太阳,看见了千千万万的人,从成为救世的神,到被作为战争的一颗种子。
但是,无辜的人是不该死的。
可原来,神就是这样死去的。
泠荀在那时明白了。
“神啊,那么,你想要一颗怎么样的星球?”
“我们快要可以有一个房子了,你想要一个怎么样的房子?”
“我希望那所房子可以建在海边,它甚至可以是座灯塔。”
那莫名的恐惧,夕阳洒在海面上血红的浪水,万米深的深渊,冲破天际的巨浪,还有一比光年之外还要遥远的不属于他们的生命,皆不停在泠荀的胸腔里翻腾沸涌。
泠荀指向无数次观测的那颗,他唯一告诉过富莹的星星。
“那里,那颗全是水的星星。”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听到这个故事的富莹沉默了,她不知道这千万年来的纠缠是否真的只是宿命,而这样一个人又该在绝对不可能完美的选择之中如何走下去。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多年了。”泠荀笑了笑,“白天的时候我要去巡海,找到那个涨潮时可以有数千米高的浪头然后用引力降下它,否则就会打垮我的这座房子,夜晚的时候要用引力保护这片悬岸,坠落的钢铁会阻止我任何想要逃离的念头。”
他再次望向了外面,这个星球上短暂的夜晚却在这一个日子在富莹的眼里无比漫长,如同要深深刻进她的一切,她只知道他还不能死,在那样巨大的背叛和责任之下还是要活下去,只是为了再救一些人,却甚至不知道这一两千年之后,那个人在哪里,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甚至是否死亡才是她无尽的解脱。
而那个问题,那个在海边屋子里多年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没有得到她的答案。
“如果我也杀人类……你,你会怪我么?”
富莹惊愕地看向他,他脸上依然是年轻的,带着神奇而亲切的微笑。
“对不起,我只是,真的有想过这件事情。”
“不会的。”富莹却回答得很果决,“不会怪的。”
天彻底亮了,海水退回的声音像是春天虫蚁复苏一样,在极静的无息之中暗藏生机。
然后她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她,是你的爱人吗?”
泠荀顿了顿,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神色。
“不,我说的她,是我的姐姐。”
“天亮了,拿着这份手信走吧,给他们看看,如果他们还记得我的话,你会平安到达你所想去的地方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手信。
然后是一面奇怪的镜子。
“你知道规矩的。”泠荀神秘地笑了笑。
富莹愣了愣,然后点了头,这里的白天依然是暗的,她再一次跳进了让他们胆寒的海水之中,离开前又回头望了望,那个藏有整个宇宙的男人微小地隐没在距离之中。
他的那座房子立在悬岸,就像一座灯塔一样。
后来,月纱云从太初之地回来,向重建家园的人类说起富莹。
“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信徒们苦笑着扶住月纱云的肩膀,“是你的神志出了问题。”
月纱云惊愕了,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无法穿越光年的距离再回到那个禁地,那个自制的囚牢,再看一眼那个伟大的灵魂,在恐怖的潮汐与无休无止的黑暗里残存的生息,他们有着同一个鲜为人知的影子和使命。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神的悲哀吗。
她透过年代久远的窗户,海边立着一座饱经风霜的神像,面目已经模糊不清,可是依稀可以看出是泠荀的样子,他随意坐着的姿态已经被海风磨蚀,也许此时,世界上某些不可见的角落还流传着他的神话,她也相信那个当时为了人族成为新神的人,那个如今不知去处,却帮助人类重建家园的大人。
原来他们是互相的影子。
“她是存在的。”她止不住抽泣,却无比坚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