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阵子喝参汤的任务,都是花罗她们代劳了的。要说一样吃食,即便再味美,一天两顿吃也该腻味了,然而这参汤有一阵子没喝,偶尔再喝,却又觉着味道当真不错。姜采青自认为是个念旧的人,于是便念旧地喝了半碗汤,又叫花罗把那碟子燕窝茯苓糕包起来给福月带着吃。这个糕太甜了些,小孩子兴许喜欢,她却并没觉得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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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就这样吃吃喝喝地过,转眼出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当地的春耕节,张家这样自诩耕读传家的地主,往年这一天家主都要去农庄扶犁耕田的。姜采青和几位姨娘们自然不会去耕田,便按着风俗,聚到一起包饺子。姨娘们都脱掉了厚重的大棉大毛衣裳,梳妆打扮比平日也讲究些,闲聊着坐在偏厅包饺子,又把鲜嫩的春葱、春韭芽做了小凉菜,寓意尝春鲜。厨房里还专门炸做了一种“富贵果子”,面粉裹了白糖油炸的,算不上好吃,讨个口彩。
  算来姜采青的肚子都有五个多月了,小枕头又换过两回,看着有模有样的。天气对比寒冬的冷冽,好歹也多了两分温和,姜采青穿了樱草黄的素缎绣海棠花褙子,虽说里头还穿着小袄子,可总算轻快了些,她绾着偏螺髻,一侧簪着几朵杏红的小绢花,整个人都显得明丽娇俏。
  便只有棠姨娘还裹着月白的薄披风,人也恹恹的,来到坐了一会子,便说心口疼出去转转。姜采青看着她轻移莲步走出门去,那步态依旧娉娉婷婷,也看不出什么来,不知她那肚子怎么样了。妾室通房改嫁既然不难,若是棠姨娘当真遇到了有情郎,她倒很愿意行个方便。
  春天都来了,看看眼前这些美丽寂寞的女人,当真有些暴殄天物。
  说是亲手包饺子,其实馅是厨房做好的,面皮是仆妇擀好的,姨娘们象征性包几个罢了。姜采青也动手包了两个,托在手心里端详半天,自己觉着挺好的。菊姨娘则笑着说,她来张家之前身在南方,米是主食,别说包饺子了,都没怎么吃过,来之后包的也少,吃就比较在行了。
  饺子包了荠菜和韭菜的两种,荠菜饺子姜采青可念叨了几回了,山野里才挖来的鲜嫩荠菜,配着羊肉剁的馅子,跟姜采青在现代常吃的荠菜猪肉味道不一样,羊肉却也不影响荠菜特有的味道。而那韭菜则是开春头一刀韭芽儿,加了鸡蛋、虾仁一起包,鲜嫩的不行。一冬天都少有吃到这这样新鲜的菜蔬了,免不了叫人胃口大开。
  姜采青两样饺子都吃了不少,意犹未尽,又吩咐厨房这阵子多做些荠菜来,荠菜炒鸡蛋、荠菜粥、麻油拌荠菜……想想都觉着美。
  花罗倒了茶水给姜采青漱口,柳妈妈忙抢着端过来,赔笑说道:“青娘子,老奴想跟您求个恩典,后天初四,老奴的外甥要娶亲,老奴想回一趟娘家去贺喜。”
  “你外甥娶亲?”姜采青随口问道。
  “是老奴娘家的亲外甥。”柳妈妈忙答道,“娘子可不知道,娶亲的是老奴二姐的儿子,老奴二姐倒是比老奴命好,嫁了个老实的瓦匠,日子虽不说怎样,倒也饿不着。只是她这小儿子不成器,瓦匠手艺不愿学,好吃懒做的,快三十岁了才娶上这个媳妇子,是邻村的一个小寡妇,她前夫伤寒死了,公婆做的主,就把她嫁了我外甥。这小寡妇还不到二十呢,我二姐很是喜欢,托人来叫老奴一定回去凑凑热闹,老奴才斗胆来跟娘子求个恩典的。”
  柳妈妈嘴上没个把门的,唠叨完了才察觉到花罗告诫的眼色,一想这屋子里各位主子、半主子也都是小寡妇呢,不由得就开始懊悔自己嘴碎,便讪讪地笑道:“看老奴又扯远了,该打该打,娘子可莫怪。”
  姜采青却没太注意下头那些小表情,随口道:“既然是娘家喜事,你回去一趟就是了。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柳妈妈忙不迭道,“老奴明日过了晌出动身,不敢多耽误的,最迟大后天就赶回来伺候娘子。”
  姜采青对她刚才的话茬儿倒挺感兴趣,追问道:“你说娶的是个小寡妇,她公婆不留她给儿子守寡,竟还做主把她嫁了?”
  “可不是她公婆做的主吗。”柳妈妈见姜采青没有怪罪的意思,便又来了劲儿,笑着说道:“那是她公婆不糊涂。儿子既然没了,年纪轻轻的媳妇子不叫她改嫁,硬要留在家里养着,弄不好要叫人骂她公爹想爬灰的。将她嫁出去,不光落个好人情,媳妇感激不说,省一口人吃饭,还多得了一份聘礼,多好的事情。”
  不知道上层贵族们对女子改嫁是怎么看待的,据眼下姜采青所知,起码这地区的百姓人家,寡妇、弃妇改嫁也正常。大概因为当世长治久安,近百年都没有大的战乱吧,男子不会大量伤亡,却因为难产、疾病、富贵人家大量豢养妾婢等原因,导致社会男多女少,试想,光棍多了乱子就多啊,并且古代任何王朝都很重视人口繁衍,因此即便官府,对女子改嫁也不加限制的,并没有传说中寡妇改嫁要经过官府批准的诡异法律。
  当然,人家那说的是“妻”,而她眼前这些妾室,甚至都不在“妻子”的范围,越发的方便了。姜采青一直琢磨这事儿呢,柳妈妈说的事刚好给了她一个话头儿。她莞尔笑道:
  “她公婆的确不糊涂,那女子才不过双十年纪呢,硬留她守寡做什么?将她嫁出去,让她有家有道,生儿育女,也不叫她孤孤单单一辈子。”
  第38章 散妾
  她这话有些敏感了,在座的脸上不免有些微妙,一时竟没人开口,只有柳妈妈顺嘴接话道:“娘子说的可不是嘛,老奴的外甥比这女子大十几岁呢,娶回家自然知疼知热的,等明年抱上孙子,老奴的二姐也就安心了。”
  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姜采青也就没再往深处说,饭后丫鬟婆子们撤了席,姨娘们围坐一起品茶说话,姜采青便有心打发了闲杂人出去,只留了各人的贴身丫鬟伺候。
  她懒散地窝在垫了软枕的椅子上,微眯着眼睛,忽然语不惊人地开口道:“柳妈妈刚才的话倒是不假,年华苦短,如今这家里横竖就我们这些子寡居的女人,有人若是想要改嫁,谁也没理由拦着,我反正是支持她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众人的神色,绢姨娘和棠姨娘一直低头喝茶,闻言身子分明一僵,却头也没抬,捧着茶盏不言语,菊姨娘像是有些惊讶,飞快地看了姜采青一眼,便也低下头去,周姨娘端着茶盏,似乎是茶水呛到了,咳嗽一声,拧眉盯了姜采青一眼。
  姜采青瞥着棠姨娘,不禁有些失望,她这些话,虽说早有打算的,今儿当面说出来,最要紧还不就是冲着棠姨娘去的——秋棠美人儿您尽可以改嫁,赶紧的,在你那肚子闹出事情之前麻溜儿嫁了吧,你也方便我也方便。
  就只有绫姨娘抬头一愣,忙说道:“青娘子……这话怎么说的!官人和大娘子虽然不在了,奴婢们仍旧得张家庇佑,衣食无忧的,当真没想旁的事。”
  “我说真的,无非是把我心的想法坦言相告。”姜采青语气平平淡淡的,并不多去劝说,只微微叹道:“何去何从,还是各人自己的心意,官人都不在了,妾室另嫁也无不可。各位在张家多年了,因此改嫁出去的,总归是不能叫她空身出门。”
  “青娘,你这话什么意思?”周姨娘重重放下茶盏,质问道:“你可是要散妾么?官人和大娘子尸骨未寒,你就要散妾,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就这样容不下人?”
  散妾?姜采青才想起还有这个专用词的。那些深情王侯、邪魅男主为真爱遣散姬妾,专情独宠,却不知那些被遣散的姬妾都下落何处了,自然有不愿意的,可那毕竟还有个邪魅男主可以争,眼下这张家,还争的什么?
  她挑挑眉,没理会周姨娘那忿忿不平的表情,继续说道:“愿意留的,只要这张家还在,我便不能叫她缺衣少食。都说了,是走是留,都看各人自己的心意。周姨娘也做不得旁人的主,我也没逼着谁扫地出门,我怎么就欺人太甚了?”
  姜采青和周姨娘表面一向亲热客气,平常都是称呼“银瓶姐姐”的,如今这样不咸不淡地一声“周姨娘”,听到众人耳朵里便有些不同了。
  周姨娘忿忿扭过头去,一时却找不到话反驳。她虽然是良妾,身份比那几个贱妾高了一等,可毕竟也不是正经主子,又没有掌家之权,平日摆摆谱还行,可到了改嫁去留这种事情上,还真做不了主的。
  “既然话都说了,索性就说敞亮些,谁若是定了心意要走,也不能薄待了她,除了她自己的衣裳首饰尽可带走,我再送她十亩田地做嫁妆就是了。愿意留的,该怎的还怎的,权当我没说过。”
  十亩田地,姜采青也是做了考量的。妾室改嫁,若有一份嫁妆自然能找个好些的,嫁得体面些,十亩田地的嫁妆,只要勤快肯干,足够保证一个小家庭吃饱穿暖的了,加上这些姨娘们多年攒下的私房、衣裳首饰,勤俭持家,日子完全过得下去。可若是她许诺的田地多了,比如二十亩、三十亩吧,大约够得上一个乡村小地主的标准了,难保不引来觊觎这份田产财物的小人,反倒不稳妥。
  周姨娘眼皮又是一跳,她咬咬牙,想说姜采青腹中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呢,眼下田产归属还不定是谁的,族里必定会阻挠这十亩田地嫁妆的事!可转眼一看旁边几个姨娘,却又暗暗咬牙憋了回去,这些贱妾们未必就不肯改嫁的,她若在这个时候开口反对,指不定要被同仇敌忾。想她周姨娘,一向装得温婉体贴,哪里肯做出失掉众人心的事情?虽说族里以往每每来闹,从姜采青手上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可至少给这姜采青添点乱子,总归是她想看到的。
  当天的“摊牌”就这样落幕了,姨娘们乍听这些话,总得消化思量一番,一个个也没什么表示,等姜采青一开口,便都默默告退了。周姨娘低头跟着其他人散去,也没再说什么。姜采青其实还挺欣赏周姨娘这样的性子,聪明,能忍,审时度势识时务,不会做那些无用的取闹。
  这次魏妈妈竟也没多说什么,像是这事情与她无关似的。姜采青琢磨着,魏妈妈的态度间接能反应出裴三的态度,裴家大约是不管这事的吧,毕竟以裴三那样的身份,几个小妾罢了,压根就不算个事,没必要干涉过问。
  要说裴三,起初虽然把张家交给姜采青掌管,却存着观望审视的态度,如今对姜采青掌家守业才算是认同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姜采青都比周姨娘更为合适。
  后院表面依旧平平静静,姜采青本以为最先有动静的该是棠姨娘,谁知两天过去,棠姨娘屋子都没怎么出来过。头一个回应的,竟然是前院的那个通房丫鬟茜纱。
  话说从头,这一日姜采青去偏厅理账,才坐下一会子,长兴便斯斯艾艾地进来禀报说,护院二壮跪在外头求见。
  本来吗,护院、小厮之类是不能见家中女眷的,可谁教家中只剩一群女人呢,姜采青自从掌家之后,妾室无故不出后院的规矩便消失无形了,她不出后院,她不见外男,谁来管那一大堆破事儿?
  姜采青见长兴说话那斯斯艾艾的样子,便琢磨这小子八成是受人之托了,这倒稀罕,要知道这长兴从一个最底下喂马打杂的小厮,到如今管着宅子里所有的男仆、护院,那对姜采青的忠心简直是日月可鉴的。这小子竟还会受人之托帮人办事儿,能是什么事呢?姜采青不禁有些好奇了,便叫长兴把人带进来。
  只见一个健壮敦实的年轻汉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长兴后头进来,扑通往地上一跪,结结巴巴地作揖问安。
  姜采青看着面前低头跪着的汉子,眼熟,认得是家里的护院,以前却叫不准名字的。见那二壮浑身紧绷、脸上都冒红,一副局促紧张的样子,姜采青好笑地问道:“什么事情,你好生说吧。”
  “小的……小的想求……求青娘子将茜纱姐姐配给小的。”
  一句话说完,那二壮从额头到脖子都涨红了,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害羞的。
  姜采青乍听有些意外,不过倒也不惊讶,二壮求娶茜纱也是合情合理,别说男主人不在了,即便还在,主人把用过的通房配给家中仆役,在古代也不稀奇的,就好比主人饭桌上一碗炖肉,主人吃了几筷子,一高兴赏给下人了,下人大约也只有高兴谢恩的份儿,哪还能嫌弃是主人吃剩下的呢!
  她意外的,是二壮这样跑到她跟前来求娶茜纱,可是有什么前因?一般来说,小厮看上了家中丫鬟,似乎该找个主子跟前得脸的人来说话,既不会冒昧,也留个回转的余地。她略一沉吟,便问道:“你既然求娶茜纱,这事情茜纱可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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