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离开闽地,意味着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抵达这里,此地离京城太远,且位于边东南一隅。
当初老赵跟赵启谟说的云泥殊途,赵启谟一直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
孩童时光即将像一辆逆向奔驰的马车一样,一去不返,没有什么能留住。
就是有缘分,还能再相遇,也不复再有往昔的亲昵欢乐。
年幼时,身份的界线淡薄,没有多少忌讳,年长后,将是另一番情景。
赵启谟不忍见到成年后的李果平庸、市侩的模样,不忍心有朝一日相逢,李果再无法喊他一声:启谟。而躬身尊唤官人,舍人,眼底满是由身份差距而导致的谦卑维诺。
如是这般,那便相互忘记也好。
这些都是长远以后的事,近在眼前的,是别离的到来。分离总是艰难,甚至让人难堪。
哪怕有着与年纪不相符成熟的心智,赵启谟仍不愿去直视,有着逃避心理。
仰头,看着这头遨游汪洋的霸王,被囚禁于这浅浅的水湾,垂死挣扎,无声悲鸣,何等哀戚。
十四岁的赵启谟,心中也不禁被忧愁纠缠。透过周身的嘈杂,海风袅袅拂过发丝、半空中白色海鸟的翅膀,回绕在海港,扬往大海,在那惊涛骇浪之处,千丈深渊之下,才是这神奇生命的归处。
突然又是一阵哗然声响起,几千人在呼叫、在激烈交谈。赵启谟脚下的船,正在驱离海大鱼的身躯,赵启谟前往船头,刘通判说:“小公子,挨得那般近,不怕海大鱼吗?””赵启谟摇摇头,他不觉得可怕,这只是头绝望的困兽。
“那些人在做什么?”
此时海船离大鱼有一里之远,能看到鱼身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许多梯子,黑豆一般的身影,三五成群在鱼身上爬动,看的人胆战心惊。
“无赖小儿,鱼还没死透呢,便想上去割肉。”
杨提举对此地的刁民深有感受,胆肥不怕死,惹事生非。
“让百姓退二里之外。”
扬提举吩咐随身侍从。
官船的鼓声响起,旗手在瞭望台上挥舞彩旗。
然而在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下,鼓声被淹没,就是有人看到旗手打旗也若无其事,人们根本不听从。
不会,人群又是一阵惊叫,船身摇摆,紧挨海大鱼的众多船,竟被大鱼激起的水波打翻,连攀爬海大鱼脊背的顽童刁民们也一并被甩下水。
赵启谟奔向船尾,寻觅李果搭乘的小船,看到那小船已经退出来,只是船身自重大,浪急的情况下,划得很慢。
“果贼儿,让船快些出来!”
赵启谟着急挥手,他有不详预感,果然脚下的震动加强,赵启谟抓紧船身,还是被颠簸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赵舍人,船尾颠簸,快离开。”
身后传来水手呼叫的声音。
赵启谟仰望远处,只觉白茫一片,那是被海大鱼击打起的浪花,迎面拍来。
四周惊叫声震耳,赵启谟迟疑未能躲避,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瑟抖中,他再次见到李果所在的小船,小船上乱成一团,庆幸的是离赵启谟所在官船并不远。
“果贼儿!你快过来!”
赵启谟大声呼叫挥手。
李果从拥挤不堪的人堆里钻出,他站在船沿,也在朝赵启谟用力摆手。“小公子,陆公让你进舱,甲板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赵朴过来,劝告启谟。
“公子,快下去,海浪又来了。”
罄哥惊呼,脸上满是惊恐。
“李果和许多人,被困在那艘船上。”
赵启谟又被一番海浪拍打,抹把脸,他手指前方。
果然就在不远处,一艘严重超载的小船在海浪中打旋。
“得想办法救他们!”
赵启谟不识水性,否则他恐怕已跳下水,朝李果游去。
“水手们会去搭救,公子不必担心,随我走。”
赵朴说得不错,发现这艘小船重得无法动弹,,官船上已有几位水手卸下小船,下海帮忙。
李果那边,划桨的人在和海浪斗争中精疲力竭,大叫着:“年轻力壮、腿脚好的,快滚下去呀!”
四周都是围观的船,随便搭一艘也比这艘跑得快,何况还能给小船减重。
话语刚落,扑扑落水声响起,陆续有人跳入水中。
李果也跳下水,朝赵启谟所在的海船游去,他水性好,胆子又大,对此时慌乱的情景,不觉害怕,反倒觉得刺激有趣。
边游边停,不时回头看身后那头愤怒的海大鱼,是否又激起如挂幕似的海浪。身旁入水游泳的那群伙计,也是嘻嘻哈哈笑着。海港居民,自幼习水性,熟悉大海,没把海浪当回事。
仍站在船板围观的赵启谟却不淡定,他站得高看得远,海大鱼的尾鳍不停在拍动,涌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凶猛。
“果贼儿,快过来!”
赵朴和罄哥着急抛下绳子,被海浪打回,赵启谟贴着船沿,侧出大半的身子朝李果伸手,只听身后传来赵朴、罄哥的叫声,特别惊悚、恐怖。
一波蔽天的海浪呼啸拍来,船身猛烈颠簸,赵启谟的身子像脱线风筝般坠落,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启谟!”
奔赶过来的老赵扒着船栏失色大叫。
赵朴和罄哥死死将他拽住,同时船上会水的仆役们扑通扑通跳入海。
李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阵海浪将赵启谟拍下海。还没等回过神来,李果已经一头扎到水里,双脚拼命往后踢,追赶下坠的赵启谟。
水下,缓缓下沉的赵启谟有过瞬间清醒,他瞥见一个身影,快如海鱼朝他游来,可是海洋中的鲛人?
意识涣散之际,赵启谟认出贴靠过来的那张脸,那是李果的脸。
水下隔绝了水面震耳欲聋的声音,双手拽住赵启谟的李果很激动,他竭尽力气,想将赵启谟往上方提,然而海水的阻力很大,赵启谟的体重也不轻,十三岁的李果即拉不动他,又不肯放手,到海面上换气。在水中挣扎一番,李果再憋不住气,海水往鼻子里钻,喉咙肺部陈阵疼痛。咕噜咕噜,李果身子也随着海流往下沉,就在绝望之际,数双大手搭在李果身上,将李果连并赵启谟拉出水面。
等李果舒醒过来,他已在官船的船舱里。脱得精光,盖条被子,躺在席子上。
幸好这是官船,船上设施齐全。
“醒了?”
刘通判那张大脸凑在李果眼前,李果迷迷糊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没衣服,又躺回去。
李果脑子晃过他溺水的片段,还有被人压按胸口,抢救的情景,记忆恢复,惊慌忆得一起溺水的还有启谟。
“启谟呢!”
李果猛掀被子,翻身坐起。
“别着急。”
刘通判连忙摁住他肩膀——裸奔毕竟有碍观瞻,谁想李果大力挥赶,挣脱起身。李果胡乱寻找衣服,焦急万分。
“都说喽,别着急,赵小公子也被救上来了。”
刘通判觉得这孩子真有趣,醒来光问启谟小伙伴,却没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就在隔壁。”
刘通判手指窗外晾的衣服,那正是李果的湿衣服。
李果扑过去将衣服扯下,不管仍是湿淋淋,两三下穿好,便奔出门。
刘通判跟随在身后,悠然走着。
两刻钟前,赵提举那位美貌的小公子,可将他们这些人吓得不轻,一不留神就被海浪卷下海。
听实施搭救的水手们说,两个孩子在水里,手紧紧握在一起,掰都掰不动。
第38章 榻旁相伴
蔚蓝在上,半透明,渗着光芒,漆黑在下,深不可测,遍布危机。
赵启谟的身体缓缓下沉,他的长发在水中散开,衣服在水中鼓开,无论是头发或者衣服,都仿佛有了生命,在水中自恣张扬。赵启谟身躯四肢无力,他无法动弹,像片羽毛般轻轻的往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
头上的光,照射在水中,斑驳陆离,映衬在衣服上,脸庞上,赵启谟黑亮的眼睛没有情绪,注视着光芒之处。
光芒短暂暗淡,一个身影扑入水中,快速滑动手脚,推开水流,朝赵启谟前来。那是个男孩,他缓缓靠近,在海中像条鱼那般流畅,光芒照耀着他半身,他的脸庞,那是张姣好的脸庞,似乎在微微笑着。他伸出一只手,徐徐探进,赵启谟看清他手腕上系着一条五彩绳子,那五彩绳上,还坠着一个小小的铜钱。
赵启谟的唇角微微扬起,他迟钝的思绪开始运作,赵启谟想,我认识他。
无尽的坠落被终止,男孩揽住赵启谟的腰身,双脚踢动,扶着赵启谟渐渐浮起,赵启谟越来越接近海面,也越来越接近那刺眼的光芒,终于,眼前白茫茫一片。
赵启谟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窗外阳光照入,已是白日。他闭上眼睛,手捣住胸口,让心悸的感觉渐渐消散而去。
再次睁开眼睛,赵启谟坐起身子,挨靠在床榻上,发现窗上的一只鸟儿在叽喳。
“公子,你醒来了,饿吗?”
罄哥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赵启谟肩上。赵启谟披头散发,脸色略为苍白,还带着卧榻多时的疲乏倦意。
“不饿。”
赵启谟启唇,歪靠在床阑上,黑色长发有那么几缕缠在耳脖,他的侧脸优美精致,特别漂亮。罄哥已免疫,倒是进房收拾的侍女,不禁偷看了一眼。
溺水惊悸,导致体虚劳倦,心神失宁。赵启谟卧床两天。
和在海港长大的李果不同,赵启谟不会游泳,甚至来闽地之前,他也没见过海。
无能为力,坠入海底深渊,濒死的绝望感觉,太过可怕,暂时还无法消除。
自从溺水,赵启谟便休学——反在床上读阅,消磨时光。
赵夫人进来,帮赵启谟拉扯被子,垫枕头;赵提举进来,坐在床沿,摸摸儿子的脸,捂捂额头。
坠入海中,得以被救起,可谓死里逃生,老赵夫妇心有余悸。。
“公子,果子来了。”
罄哥领着李果站在寝室外,李果见老赵夫妇在,拘谨站着,不敢上前。
“孩子,快进来。”
赵提举招手,他特别感谢这位邻居小子。往日只觉得他是个调皮但好学的孩子,却不想这孩子身上有着很可贵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