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中往来的人多,大多排着长队,排了许久才轮到前面母子,守门军士只扫了一眼,便被挥手让行,待到了檀婉清与瑞珠二人,那军士反而拿着两张户籍反复打量起来,随即又眯着眼盯看了她们半晌。
这让檀婉清本就提着的心立即吊了起来,暗道,难道那户籍有什么问题?她将头低的越发低,明明是大冷的天,额头却沁出了冷汗。
第五章
那军士狐疑的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将户籍递还给她们,冲她们摆了摆手,招了下一个,后面外乡老农立即递上了路引。
两人接过户籍,头也不回的快步从守门军士身边走过去,直到出了老远,瑞珠才喘出口气来,下意识拿手拍自己胸口:“小姐,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军兵看出来那两张户籍是……”
檀婉清正拿衣袖擦额头的汗,听到这话立即“嘘”了一声,拉住她四下张望,见周围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她们,这才点了点瑞珠的额头严厉道:“说话小心一些,需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带你出府吗?就是因为你这张嘴。”
檀婉清竖着眉毛压低声音再三叮嘱道:“千万记着我们现在身份!”假冒户籍,还是逃犯,一旦被人发现,下场会怎样,这种可能性想都不敢想,“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闭紧嘴巴,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吗?”
“知道了,小姐,我就是刚才太害怕,所以一时失口,我保证,保证以后不再犯!”瑞珠心下当然知道厉害,立即认错并连声保证。
“还叫小姐?”檀婉清看了她一眼,她们两个身上都穿着粗布衣服,一个嘴里却叫另一个小姐,若被人听到岂能不疑心?
“姐……姐姐,好姐姐。”瑞珠颇不自在的喊了一声,她父母双亡,买进府也十几年了,一直跟着小姐身边,从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到现在,一直都是小姐小姐的叫,哪想有一天能姐妹相称,若不是檀府发生这样的事,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吧,虽然称呼起来有些别扭,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隐隐有些欢喜。
“走吧。”檀婉清见瑞珠手揪着衣角的模样,仿佛又回到六七岁刚入府那时。
自从逃出来后,她便一直在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但比起在府里时又不知话多了多少,想必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吧,于是伸手拉着她的手,冲她笑了笑,这才一同走出城门。
卫安城占地八里,极是开阔,城池气势恢弘,商铺米庄比比皆是,不愧为边防粮草富饶之地,太平盛世时这里只怕也是要富得流油了,瞧这城中大块的青砖,与完全不逊色京城的建筑物,无大量人力钱财不可能。
一入城,脚下是一块块干净的青石板大街,两人初入城,不得不跟着一些人后面,边走边看,街道两边全是热闹的酒肆茶楼,也有着不少外地小贩商客,来回吆喝,口音各有不同,。
“没想到这边陲之地,竟也这样繁华……”虽不如京城,却也比想象中好上许多,瑞珠一路左顾右盼,口中不住惊叹。
不知哪里搭了戏台,竟远远听到有戏班吹弹奏乐的声音,还有人大声叫好,如此安乐的景象,让一路逃出来提心吊胆的两人,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才近午,两人也不急着找地方歇息,便在城里热闹处走走停停,打量着周围一些京城没有的稀奇玩意儿,路过可兑换银钱的钱庄,檀婉清拉着瑞珠匆匆进去,取出一枚金叶子,换了二两碎银,与瑞珠一人一些分开放入袖中,以作留用。
街道一派热闹景象,但最吸引两人的,并不是两旁花哨的客栈酒楼,而是那些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的美食小摊,这些小摊一多,升腾的烟热气,竟是飘渺烟云如梦如华,最是勾人腹欲。
这几日连宿农家,别说是挑剔饭食,就是想吃饱都不容易,两人一直半饿半饥,如今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如何忍得住,在饥饿面前,淑女贵女也都抛之脑后。
瑞珠盯着那些摊子,直咽着口水,忍不住一再扯着檀婉清的衣袖,她不敢说要吃什么,只是嘴里可怜巴巴不停的叫着小姐小姐。
檀婉清何尝不饿,被瑞珠扯了两下,正好路过一处卖汤饼的摊子,卖相看着不错,便拉着人坐了下来,汤饼其实就是面条,只不过是圆片状,虽然不够细腻,但极有嚼劲,撒上佐料浇上汤汁,味道还是很诱人的,在这样的寒秋,能喝上一碗面片汤,即暖胃又饱腹,而且十分便宜,一碗只要三个铜板,摊前已经聚着不少人。
两人早就饿得狠了,抱着碗头就没有抬过,虽然吃相并不难看,但是速度却是不慢的,直到一碗面片汤汁入腹,仍有些意犹未尽。
“真好吃。”瑞珠捧着碗道,在檀府里,她是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跟着小姐衣食方面无一不精致,有小姐的一口吃的,就有她们的一份赏,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这样一碗粗糙的面片汤,竟然也会让她觉得是美味,感动的落下泪来。
檀婉清从袖子里笨拙的摸出六枚铜钱给店家,她已多少年没有掏钱的习惯,回头见自家的丫鬟还坐在那儿,望着空碗黯然神伤,不由叹了口气。
瑞珠是她四个丫鬟里最皮实活泼的一个,便是她都要时不时的垂泪,可想而知,这段时间因变故,她受的惶恐与委屈有多少。
若自己真是土生土长的世家女,恐怕此时也要这般睹物伤情,日日垂泪。
檀婉清目光一转,见到旁边的饼店卖着势气腾辉,香喷喷的胡饼,便走了过去,这饭个个如同小碗,上面印着致美花纹,闻起来竟有一股肉香。
被香气吸引,有人围了上来,但买的人却不多,只因饼虽香,价钱却也贵,一个便要□□文,那卖饼的小二不停的形容这饼的滋味如何美不可言,如何左一层羊肉右一层羊肉,左一层佐料又一层胡粉。
说的檀婉清只站了一站,便走上前。
瑞珠看了空碗半晌,突然惊觉的抬头,却不见了小姐,当即碰倒了凳子惊慌的四下张望,直到看到街边冲她招手的身影,才急急冲了过去,“小姐,你去哪里了?没看到你真的吓死我了。”本来就是陌生之地,两人再走散了可如何是好。
檀婉清取出干净的粗布帕,塞到瑞珠手里:“吃吧。”
瑞珠接过帕子,里面的胡饼又热又烫,刚出锅油泡还没散,瑞香立即烫的倒了倒手,京城里还没有这种边关瓦刺匈奴的吃食,瑞珠从没有见过,只觉小小一块竟是香的很。
待稍凉分了一半给小姐后,她试着吃了一口,居然有肉味儿!面脆油酥羊肉香,好吃的不得了,有多久没吃过肉了,别说肉,这段日子连点肉星都见不着。
“小姐,这是什么啊,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饼。”瑞香是个吃货,在檀府时便吃成个圆脸,向来好吃的来者不拒,一有吃的什么再不痛快的事也很快就忘了,果然,刚才还掉泪珠子,现在已是眉开眼笑。
“这叫胡饼,匈奴人吃的东西,别看小小一块馕,里面放了许多羊肉,在炉子里烤五成熟拿出来,肉嫩油香,确实好吃,不过要趁热,凉了就不可口了。”看到瑞香频频吃着碗里的望着那胡饼铺,怕她贪食,不由提醒道:“这东西虽然美味,但太油腻,半块就好,多吃不益,否则要坏肚子。”
“知道。”虽然小姐说教,但瑞珠心下明白,这饼小姐是为她买的,脸上甜滋滋自不必说,边咬着饼边笑。
有了汤面填胃,两人也不急着一口吃掉,而是慢慢边逛边细细品尝着,待走出半条街,眼看要出了街道,周围突然人群涌动,前方也出现几个身着盔甲的军士,只听有人高声喊出:“是谢大人!快去看谢大人!”
“谢大人?在哪儿?”
“北城门口,还带着驻城兵马!”
“听说是要处置抢了南城十几户人家的兵贼,快些过去,等人一多便挤不进去了。”
周围的城民一听说谢大人,竟是收摊的收摊,关店的关店,连妇人都跟着人群向北门涌去。
檀婉清与瑞珠诧异的看向四周,只见城中百姓情绪激动异常,有人还拎着筐背着篓往北门挤,二人夹在人群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随大流一同涌向北城门。
卫安城内原来的居民,再加上外城迁进来的一些商户,人数绝对不少,单是赶过来聚在北门的便有几千人,黑压压的人头,还不提一些留在城中未赶来的人数,加起来恐怕足有上万人了。
情景颇为壮观,又因大量军马聚集门口,城内军士身披黑甲各各排队肃然而立,久经杀场的铁血军队,往那一站,便自然而然散发出摄人的威势,看着人心惊肉跳,不敢妄动。
所以,此地虽站满黑压压的百姓,却都老老实实,规规距距,无人喧哗,或拉扯踩踏,皆是被那一股军势所摄,自行肃静起来。
檀婉清与瑞珠挤在不起眼的人群一角,先听到的是离北门近的一些人大声骂着“狗贼!”“畜生!”“拿命来!”
旁边有人询问,前面发生何事。
也有人回答。
“城中有人造反了,谢大人手下的军兵大半从军户里征用,人多了总有一些不服大人,这不,今日就有人趁大人不在,抢了南城十来户,杀了不少人,也是运气不好,才逃出城,半路就让大人军马堵住了……”
“刚才骂人的正是死的那十几户人家的亲戚友人,唉,这人,说死就死了,城南的老王,前些日我还与他说过话,没想到今日人就不在了。”
“好在有谢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把贼人绑了回来,否则,死了也是白死……”
“听说这次有八十多个兵贼,不知道谢大人要如何处置他们。”
“现如今正是对付鞑子的要紧时候,大人手下正缺军士,杀了可惜,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肯定要做做样子,打一通军棍给家属解气。”
“最好打个半死,长长记性,别再随便杀人抢钱,他们可是保卫我们卫安城百姓的军士啊!如此行径实在让人寒心……”
周围的人正低声议论着,便听到北门传来一道冷峻的声音,“对外来的匈奴鞑子卑躬屈膝,贪生怕死,对自己的百姓倒是如狼似虎,威风八面,这样的军士要来何用?”
此时,所有人都面向那道声音的发源地,只见一全身黑甲,身材修长有力的男子,正策马于城门口背阳之处,因离得远,看不清长相,但那冷漠的声音倒是能听得分外清楚,这位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谢大人。
可是这位谢大人未免太年轻了些?檀婉清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这卫安城的守备会是位经验丰富,资历过人的长者,可眼前这位,似乎还不到而立之年。
心念一转,便听那马上男子,向身后竖立如林,身披黑甲一动不动的军士一摆手,“来人,给我砍下这些废物的头颅,用鲜血告慰惨死的百姓。”
那些军士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将地上绑好的贼人拖到台子上,手起刀落。
数道血液,如喷泉一样喷涌出来,在空中溅出一片温热血花,甚至有几滴溅到了离得近的平民脸上。
那一刻,北门突然寂静下来,周围鸦雀无声,望着地上数具抽搐的尸体,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来,直到那些兵贼放声大哭,传来一阵阵鬼器狼嚎求饶的声音,但仍然没有阻止如此血淋淋的一幕。
一般的平民百姓何曾见到过这样惨烈的情景,近百人,被一批批拖上前,他们死前苦苦的忏悔哀求,眨眼便血流如注,化成一具具尸体,最后杀得满台子的人头尸,喷得台柱上血红一片,场面太过震撼,所有人都被震的连动弹一下都不敢,饶是胆大的也直往后磨脚后跟。
因为此刻,站在血海里的那些行刑军士,宛如索魂恶鬼,而那冷静指挥他们一批批杀人的谢大人,也冷酷的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阎罗。
直到行刑完毕,那谢阎罗策马慢腾腾绕过一片血海,对着满场军士,指着这充满血腥的断头台,一字一句的道:“……屠杀我卫安城的百姓,就是如此下场,希望你们以后以此为戒,若有再犯,无论是谁,杀无赦!”
檀婉清与瑞珠二人随人群离开的时候,腿肚子都是软的,刚刚吃进肚子里的面,一直顶在喉咙处,待那些军士一离开,便忍不住伏在墙角将未来得及消化的面,一股脑倒了出来。
瑞珠虽然忍着没吐,但也跟晕船一样,两腿如面条,她一边捂着嘴,一边拍着自家小姐的后背,口里却是反复念叨着:“太可怕了,那谢大人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恶鬼!想起来就要做噩梦,小姐,小姐,我们还是走吧,不要在这里住了……”
谢婉清此时吐的胆汁都出来了,她虚弱的扶着墙道,摆手道:“不,我们不走,就留在这里!”
第六章
卫安城有这样一个军法不留情的守备大人,这样一股军纪森严,完全属于大人麾下忠实的军士,这样重视良民百姓,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安全?
谢婉清吐完之后,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坚定了留下来的想法。
当然,成堆的尸体,血流成河的北大门还是要远远避开的,这样阴森森,像是人间狱场的地方,以后无论如何也不想光顾了。
好在卫安城的北门,本就是军士大队人马通行之地,普通城中百姓禁止出入。
像谢婉清与瑞珠这样头一次进入卫安城,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的人,无不吓得是脸白脚软,但卫安城的百姓从北门返回后,却是一切如故,做小买卖的继续做着小买卖,开铺子的开铺子,逛集市的逛集,依然热闹非凡,丝毫不受影响。
她们这样的外乡人,哪里能理解城内的百姓心中的痛快。
上一任守备在任其间,手下兵马驻扎内城,打着死守卫城的旗帜,暗地里却随意抢夺城中百姓的财物,妻女,稍有触怒当街杀人,多少城中百姓敢怒不敢言,失去亲人的更恨不能生啖其肉食其骨,百姓日日水深火热,苦不堪言,之所以忍受,只是期盼他们能保住这座城池。
可待瓦刺匈奴攻城之际,本应死守卫城百姓的守备与军士,却吓得屁滚尿流,连夜从北门弃城逃亡,连一响城门炮都未开。
如此惨重的溃败,对卫城所有将士来说,是耻辱,对城中百姓来说,更是绝望,卫安城内一片狼藉,若不是谢大人带着手下兵马前来斩杀瓦刺,击退匈奴,这座城恐怕早被攻破,烧毁,化成飞灰残骸。
当时的谢大人还不过是一小小的总卫官,如今做了卫安城守备,这对于城中百姓来说,不知心存着怎么样的希望,用力欢呼着。
今日这般作呕的血腥场景,不仅没有丝毫损伤谢大人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反而再度提升了高度。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兴奋的议论。
“小姐,你听到没,那谢大人居然出身平民,怎么可能呢?平民的身份怎么能做官?”还是镇守一座城池的军官?瑞珠有些惊呆了,扶着自家小姐问道。
自古官员无不出身世家,虽然出身清白的平民也有科举资格,可是一无背景,又无白花花的银子求学打点,何谈什么锦绣前程。
况且还是由最底层的兵士做起,能到这一步,只能称之为奇迹,不知是走了什么样的狗屎运才做到的,难惨瑞珠一脸的不信。
闻不到血腥味,檀婉清恢复了些力气,拨了拨额间有些狼狈的发丝,不必瑞珠扶着。
瑞珠的惊讶她同样也觉得不可思夷,身处的祈馨王朝也不知是架空自哪里,但这腐败的气息,各朝各代大同小异,加之先皇驾崩,只留下几岁的小皇子,就算朝中有顾命大臣暂管朝政,可终差了一层,京城尚且如此,何况天高皇帝远的边陲之地。
处于这种官场堕落,官僚黑幕之下,能以一介平民之身,混到四品守备之职,难度是不敢想象的,这样的战功怕也是数度以命博杀换来的。
“宰相起于州府,猛将拔于行伍,说的便是如此吧。”她轻声道,“匈奴鞑子虽凶狠,但对有才能的人来说,也是一场机遇。”
“小姐说的是,若没那些匈奴鞑子,说不定他现在只是个守城门的,断不能有今日的威风。”
“也不能如此论断,有了机会,但也要看人,没听周围百姓所说,那谢大人未上任之前,便是骁勇无比,骑射无双,不仅勇于冲锋陷阵,冒险御敌,更体恤士卒,深受爱戴,民心所向,若这样还不受提拔,那这一城之守也无人可用了。”
“哎呀,小姐,这都是些都市井小老百姓夸大其词的话,你怎么也跟着信了,左右不过一介武夫,成日只知打打杀杀,粗鄙的很,想起刚才的情形,我的心口还发怵呢,还是不要说他了。”
这朝代重文轻武,女子皆爱才子,粗鲁武夫总是上不了抬面,瑞珠虽是丫鬟,身不由已,但也与其它少女一般,喜欢那些画本里的才子佳人,鄙视只有蛮力的武夫,这想法已是根深蒂固。
一直养在府里的瑞珠又哪里清楚,当国之大难来时,那些口中吟诗,舞文弄墨的才子保不了家园,靠的全是那些粗鄙的武夫兵士打打杀杀,以命相拼夺得的江山。
檀婉清也只是心下想想罢了,倒也不真当个事来讲,只是又叮嘱瑞珠几句,她们现在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有些话万不可随意说起,以免被人听到惹祸上身。
瑞珠再三应允,两个人才开始惦记起晚上的落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