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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明芝刚要站起来,另一批人涌出来。看见其中的一个,她连忙蹲回去,把脸埋在膝盖里,免得被那人发现。
  “哪里来的小瘪三,滚!好狗不挡道。”
  “火气别大,又不是小年轻,少动无名火。”那人温言细语哄着男人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景,明芝很佩服她,短短一年她卷土重来,看样子已经有了新的人。作为亲母女,明芝丝毫没遗传到她的本事。
  旗袍的衣角拂过明芝的手,那人放下两块大洋,“去找个大夫看看。”
  她说完就走,明芝拿起钱,感觉到身边的虎视眈眈,那是常年驻扎在那的乞丐们。
  明芝缓缓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目光到处,他们收回视线。
  死之前,要吃点东西。
  有了钱,明芝更是大大咽了一口口水。她觉得冷,和很饿。
  即使是一碗小馄饨也好,她知道街头巷尾会有这样的摊子。
  明芝看到灯光,却终是没有吃到东西。
  她是被臭味熏得醒过来的。
  明芝睁开眼,几乎以为睡在了垃圾堆。大概来说,她躺在一个草席编的窝棚里,旁边有两双亮闪闪的小眼睛,而门外,假如那也能算门而不是狗洞口,一个大嗓门正在和另一个大嗓门用方言吵架。他们的方言宏亮而带环绕效果,让她的头片刻间嗡嗡荡起回声。
  “娘-她醒了!”小眼睛同时扯开嗓门大叫。
  明芝差点没被他俩的声音轰倒,幸好,有臭味撑着,她想晕也不行。
  外头的一个大嗓门停了战,钻进窝棚。
  经过一阵呜哩哇啦的对话,明芝知道自己被这位大娘救到了她家的窝棚。大娘自顾自地说了许多,她是收垃圾的,家里没男人,只有两个小崽子。凌晨她在路边看到明芝,便把人带了回来。
  “姑娘,你这是小月子了,得躺一个月养着。你家人在哪里,我去叫他们来接你。”
  明芝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钻下去。
  然而粗心大意的大娘仍然扯着她的大嗓门,“啊哟我的乖乖,你什么都不懂,难道还没嫁人有了私孩子?!啊哟哟作孽啊,你到底干什么的?我看你身上全是伤,不会是被男人打的吧?”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娘,什么叫私孩子?”
  然后被他们的妈给轰了出去,“滚滚滚!不是小孩子听的。”她凑到明芝嘴边,才听到若有若无的辩白,“办过婚礼的。”
  就算没办过,在明芝心中,她早晚也会嫁给徐仲九。但不是这样。
  大娘挥挥手,“没事,我见得多了,年轻姑娘被男人一骗就上当,越是不能有孩子越是来得快。”
  明芝啼笑皆非。
  大娘又凑上来,“我帮你洗过,放心,用的熟水。外头那个杀千刀就是嫌我一大早倒血水晦气,在那里骂人。”她嘿嘿一笑,“姑娘,你留下来养好了再走,那两个大洋就当你的食宿费。”
  不等明芝答应是否,大娘站起来,力拔山兮大吼一声,“小讨债鬼,进来守着,姐姐要什么拿给她,老娘我要去做事。”
  两个黑猴般的小人丝毫不受狭窄的门洞影响,同时扑了进来。大娘满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这事就这么说定。”
  明芝在棚户区躺了一个多月才能慢慢起身,大娘后悔莫及,深觉做了笔蚀本生意,一边念叨一边还是供应热水以及薄粥。倒是两个皮猴,某天日光下突然觉出了这位不知名姐姐的美丽,扭扭捏捏地发出赞词,“姐姐你真好看。”另一个加以补充,“比这里的姐姐们都好看。”
  这里也有年轻女孩,在纺织厂做工,挣回的钱还要养父母和弟妹。长期的劳累让她们已经失去青春的光泽,而明芝,死里逃生反而焕发出异样的光芒。她的脸是一种瓷白,黑幽幽的眼睛格外大,深得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窝棚太浅,明芝每天都能听到新鲜的活剧,嗜赌的父母卖儿女,婚嫁的青年筹不出一张床的钱。就连大姑娘怀上私孩子的,短短时间也发生了几起,有的被工头占了便宜,有的是跟人相好。每件事都能拿来当笑话,这样的笑话也可能发生在讲笑话的人身上。
  她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人间地狱,而地狱里的人并不觉得。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有从洪水里逃生的,有在家乡活不下去到大上海讨生活的,这里多的是机会,只要抓住机会就能发达。
  明芝能爬起来后没多久,也进了纺织厂做工。
  她干脆把稀拉拉的头发又剪短了,自称叫陆明,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是个男孩。
  每天上班下班,赚到的钱分一半给大娘,每天晚上吃大娘做的油渣白菜面糊,明芝发现日子也能这样下过去。
  只要她不去想徐仲九。
  理智上她知道她的遭遇不是他的错,他只想压服她,像驯服烈马一样让她服从他。情感上,她受不了。
  明芝想自己真是变态,谁惹她谁倒霉。
  “这家走失了一个大小姐,登了一次又一次启事,还说找到人有厚酬。”大娘在晚饭桌上又提起这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看这上面的人跟你有几分像,还有手上的伤疤,……”
  明芝没缩回手,“不是我。”
  大娘收起旧报纸,喃喃道,“不是就不是吧。”
  明芝对往事已经不再介意。她杀人,别人当然可以关她;她打伤人,别人当然也可以踢断她的骨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论她做过的事,老天对她也已经不薄,没教她生在穷人窝,好歹吃过好饭、穿过好衣、受过教育,还想怎么样。
  她现在就想多攒几个钱,好跟大娘一家三口搬离这里。春夏秋三季还好,等冬天一来,恐怕要冻掉小命的。两个小皮猴告诉她,他们去年还有个弟弟,天冷了生病,没多久硬梆梆没气了。
  “娘哭得死去活来。”
  这家没有男人,弟弟的来历是个问号,但孩子们并不介意彼此的血缘,为了生存他们来不及想太多。
  在这里,只有活下去才值得用力。
  第五十七章
  夏蝉鸣声如盖,季家园子的春红已谢,只余石榴的枝叶还缀着数朵盛放的花蕾。荷花当季,远远望去池面上花叶亭亭,又清爽又好看。
  徐仲九新剪了头发,极短,映得眉目格外乌亮。天气热,白棉布衬衫被汗打湿了,贴在背上。他和季老爷谈完正事便往藏书楼来借书,行走在小径间,不由自主想起明芝。
  也不知道她如今躲在哪里。
  按理明芝受了那样重的伤,又刚刚小产,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但徐仲九不信她会死。他总觉得明芝和自己是一路人,就算世上别的人死绝了,他俩总可以找到一条生路。可惜寻人启事登了那么多次,明芝依然沓无音讯,按阿荣看来是凶多吉少。
  徐仲九听不得这个,所以阿荣他们当他的面不说。最后连老头子也知道了,特意把徐仲九叫去安慰一顿。原本还要送他一个刚下海的小舞女,被徐仲九拒绝了,他只说怕风声透到季家,毕竟他和季家大小姐的婚约仍在。
  徐仲九并不是鲁男子。可为了对得住他和明芝一夕所得、又一朝失去的孩子,他决定守上一阵子。除此以外,徐仲九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表达自己的懊恼。他原本打算把明芝关上个把月压压性子,等她求饶就放出来,没想到半路跳出个罗昌海。不但害了小的,连大的那个也去掉半条命。
  藏书楼里静悄悄,徐仲九在书架上找到上次他见明芝看的书,是一本英文小说。翻开书页,第一句话便是:“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虽然深觉明芝在友芝的影响下尽看些没意思的爱情小说,但猛然一见此话,徐仲九倒也觉得作者是个妙人。
  楼梯上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徐仲九合上书,侧身往书架后一站。
  上楼的是初芝。她跑得很急,直奔到窗前才停下。
  初芝喘了几口气才缓过劲。她掏出手帕打算擦汗,却在无意中带翻桌上的一叠书,书本接二连三掉下来,哗啦啦落在地上。
  徐仲九刚要出去帮忙,谁知初芝捡了两本后突然不耐烦,她竟挥动双手,把桌上另外的几叠书都扫在地上。
  这不是徐仲九熟悉的季初芝,也不是她愿意给人看到的样子,他收住脚步,仍然侧身站在原地。
  大概初芝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她呆呆地站了会,蹲下来慢吞吞地把书捡起来。
  才捡几本,楼下又有人上来,是季太太身边的丫头,说太太有事请大小姐过去。
  初芝也不言语,只低头捡书。丫头笑着催了一次,见她固执地蹲在那,就跟着一起收拾。
  等她们走了,徐仲九才转出来。他看了看桌上的书,拿着那本小说不声不响出了藏书楼,同时下定决心不管将来自己和明芝有多少个孩子,都不能由她来教,免得养成这付骄纵脾气,总是骤然爆发。季家的女孩子们,从初芝数起,从明友到友芝,哪个不是看着笑盈盈的娇柔少女,论起她们的行事,却哪个都不是乖巧孩子。
  也是梅城这边的事情尚未处理完毕,否则他早将阿荣踢到一边去,自己出马去找明芝-白长那么大个,连找个人都不会,还能干什么。
  沈凤书离职,徐仲九的职务却仍在。他离开许久,自然也有人想顶他的位置,但新来的县长无钱不欢、又是酒肉之徒,唯独不喜理事。徐仲九礼貌周到又懂事,新县长乐得自己搂钱,把公务统统交给徐仲九去处理。
  除了公事,徐仲九这边又帮干爹收了三百亩上好的水稻田。田是季家出的,一进一出徐仲九落了些好处,和着明芝的钱他在租界悄悄置了处小房子,准备将来在那里安顿。
  明芝当然不知道徐仲九的打算,要是知道也不会同意,她一点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
  有钱她想跑得远远的,省得遇到不想见的人。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好汉,现在是明芝最穷的时候,她始终恢复得不太好。除了伤痛之外,纺织厂的工不容易做,车间里又吵又热,噪音让头脑发昏,热气么,蒸得人拼命出汗,一天下来全身的衣裳都湿透。大娘拿了明芝的一半收入,每顿把第一碗干的盛给她,但就算全吃掉也长不了两斤肉,更别说有时候根本累得什么都不想吃。
  等过了夏天就会好,明芝对自己说。夏天是一年中最消耗精力的季节,到秋季天气转凉,睡眠、胃口都会变好,那时人也有力气了。
  天热,两个孩子,宝生和福生成天野在外头,傍晚才回来。穷人家的孩子再小也有算计,他俩每天回来总不空手,多少有点东西。明芝怀疑当中有些是偷的,但她也知道穷得滴滴嗒嗒的时候还能坚持骨气的人是少数,而自己没资格跟孩子们讲道德。
  这天宝生竟然拎了一整块肉回来。
  宝生已经有十岁,很知道美丑之别,发自内心地把肉献给明芝。他自家的老娘收垃圾还没回来,明芝倒是早班,已经下了班在家。看两个孩子眼巴巴盯着她,她一时来了兴致,把肉细细洗干净切成小块,又给钱让宝生去买冰糖八角之类的调料,很有心思地煮了锅红烧肉。
  宝生和福生嘴里含了一大块冰糖,鼓着腮帮子站在煤球炉旁盯着锅子,大力吸、慢慢呼,务必不能放过飘出来的每一丝香味。
  明芝看着好笑,笑着、笑着突然想到幸亏肚子里的孩子没扎下根,否则该怎么办。要不是医生说流产,她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已经怀孕。但流掉也好,不然说不定再过十八年又是一个让人厌恶的徐仲九或是季明芝。她很有自知之明,无论她还是徐仲九都不适合有孩子,他俩是同样的偏激暴戾。
  等到红烧肉可以吃的时候,明芝给宝生和福生先每人舀了一小碗,让他俩过个馋劲。至于她自己,笑眯眯坐着看他俩捧着碗吃得不抬头。
  天热肉放不久,晚饭大娘母子三个吃得精光。
  常年少见荤腥的肚子承受不了突然而来的口福,半夜明芝被外头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吵醒。怕热睡在露天的母子仨,跑马灯似的奔出去泻。
  福生八岁,蹲在河边一边打瞌睡一边拉,睡眼惺松之际,脚一滑掉进河里。
  宝生眼明手快想拉住他,却人小力弱没成功。他连裤子都来不及系,连忙跳到水里去捞弟弟。
  好不容易把人顶上岸,福生在那呃呃地吐水。
  宝生走过去,扬起巴掌恶狠狠给福生来了个左右开弓。
  河面实在太恶心,连垃圾窝里长大的宝生也觉得很吃不消。他指着福生的鼻子凶声霸气地骂,“小王八蛋!”
  裤子不知飘到哪去了,他光着下半身在那里教训弟弟。大娘看不下去,走过去,扬起巴掌恶狠狠给宝生来了个左右开弓,“小王八蛋!”
  再破的裤子也是条裤子,再做不要钱的么。
  打完孩子该睡觉还是睡觉,要拉的仍然去拉。
  明芝胡乱打个盹,天擦亮的时候出门去上班。等下班回来才知道两个孩子不好了,他俩发着高烧,又吐又拉,肚子发涨,拉出来的都是脓血。大娘请医生来看过,是痢疾,煎了药给他们喝,却丝毫不见好转。再请医生,医生却不肯下方,说生死有命,不是人力可为。
  一天下来两个孩子惊厥过多次,入夜时连话都说不出了,也不知道是睡觉还是昏迷。
  大娘死马当活马医,给他俩喂大蒜水,但哪里有用。这边喂进去,嘴角汩汩地又流出来。
  “送医院。”明芝说。
  她知道没有钱,可怎么办呢,她不能看着两个活泼鲜跳的孩子去死。
  总有办法的,她对自己说,先过了现在再说。
  第五十八章
  也有收穷人看病的地方,但以宝生和福生的情况,多半躺着进去躺着出来。不消明芝说,宝生娘也明白,她翻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把孩子搬到平时装垃圾的车上。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到了租界的一家外国人医院。
  宝生娘守着两个儿子,看明芝拉着德国医生讲洋文,最后居然说服了医生帮她们说情,请医院宽限缴费的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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