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嗯。”
程王氏被簇拥着回到屋内,阿绵在徐徐春风下站了会儿,紧了紧披帛,目光凝着前方纤弱的身影。
半晌,她还是缓缓上前。
“阿月姐姐。”柔柔唤声让朱月身形有瞬间滞住,“阿绵?”
她有些不敢置信,她本以为阿绵再也不会理睬自己。
让小九候在不远处,阿绵一同坐到奇石上去,眺望东边的池水,“现在花儿大都还没开,阿月姐姐这么早在这守着也没用,反倒浪费了时间。”
“……阿绵说的是。”朱月也没望她,“你该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阿绵接道,“我总觉得知道太多的人大都会累,所以即便有人告诉了一些事情,我也会常常不小心忘了。”
朱月轻轻一笑,“即便你能忘,别人也会替你记着。”她伸手在石上随意笔画几个字,“何况我做的那些事儿,若是换到我自己头上,我也定是原谅不了那人的,你还是别宽慰我了。”
阿绵亦扬唇,“谁说我是宽慰你了?阿月姐姐似乎误会了什么,我想忘,只是因为不想一直记着让自己徒添疲惫,并不代表做过一些事的人就可以轻易逃过。”
“……若是我当初能有你这般觉悟便好了。”朱月偏头凝视她许久,“你……身上还疼吗?”
“已经疼过了。”阿绵顿住,“所以今后要记住教训。”
朱月点头,“昨夜我怒斥了房中一个丫鬟,把人打发走了。”
身旁的人没有开口,她续道,“皆因那丫鬟心太大,偷了我房中的东西不说,还想去偷别的院里的。对我的话也置之不理,身边这样的人怎么留的。”
“哦?”阿绵不置可否,转过头看她。
朱月悠悠道,“那段时日,大皇子派人告诉了我你于陛下的特殊作用。并道你整日被囚禁在宫中郁郁不乐,毫无自由可言,要我将药下在点心和荷包里。”她伸手捋过发丝,“其实……我是知道大皇子用意不简单的,陛下和太子那么疼爱你,又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般对你。可我却安慰自己这是在帮你,帮程府,偷偷放了药进去,那些话儿不过都是为自己狡辩而已。”
“后来有人告诉我事成了,我还半是侥幸,希望你能在知道后念着我一片心意原谅我。”朱月摇摇头,“日子久了,我这自欺欺人的本事也是愈发厉害了。”
“阿月姐姐该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的,即便不好告诉爹爹阿娘他们,同我说也好。”阿绵忍不住道,朱月的语气自怜自哀,叫她听了有些不舒服,“大皇子无能,也就只敢用这种不入流的把戏来威胁你,你若一早告诉我,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被他胁迫。”
朱月忽然笑出来,“阿绵,你还是这般可爱,不过也正是因这点才会那么让人喜欢。”
“你以为我最初便心思磊落了?当然不……就算在大皇子出现前,我也不过是个工于心计处处算计的女子,每句话出口前都要先在脑子里转一百八十个弯,确认能讨你们喜欢才行。”朱月敛眸,“你喜欢的荷包帕子,画儿,二婶四婶那儿,都是我打听过了再特地去学的。寻常做了无用的东西或事儿,我理也不会去理。旁人道我好性儿不与人计较,他们是不知我内里,若我是程府正经的小姐,我恨不得每日给那些嚼舌根不敬我的婢子嬷嬷掌嘴打板子,赶出府才是。”
“我既羡慕你也嫉妒你,你运道极好,甫一出世便是太常卿嫡女,后又被陛下封为安仪郡主受尽万千宠爱。京城的贵女们哪个见了你不要小心讨好?就连公主也同你交好,视你如亲妹,更别说还有这大苍最为尊贵的两人的护侍,想你这一生,也是很难体会我这等人的心思了。”
朱月自嘲一声,“如果我也有你这样儿的身份,哪会自甘下贱去做这些事,到如今成这般境地。”
“什么境地?”阿绵认真看她,“是马上要被处斩了还是同街上的小乞儿一般,整日风餐露宿找不着一个可安稳度日的地方?”
朱月话里意思无非说她投胎投得好,她又哪知道阿绵前世在孤儿院时的情景。她所待的孤儿院里没什么争斗,实则也是无需争斗,穷困潦倒,连让他们这群孩子三餐饱腹都很困难,地处偏远小镇又没有媒体注意到,有时候揭不开锅了还得他们这些孩子自己编些草帽拿出去卖,或者上街乞讨找找有没有好心人。
阿绵之所以不抱怨,是因为她天生乐观的性子,她始终觉得只要自己还能活在世上就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
所以后来她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为身份尊贵的世家嫡女,也从未想过做什么大事,只想安安稳稳做个小米虫,不给任何人添乱,也不给自己惹麻烦。
大多事都有挽救弥补的机会,朱月的境地在阿绵看来,并不算什么。
第七十一章
朱月嘴唇轻颤,“你说得轻松……”
“做起来也未必很难。”阿绵微笑,“阿月姐姐既然连落发为尼都敢,这种决心我是万万比不上的,那其他的事情为何不敢做呢?”
“我……”朱月止住,似乎不知该怎么回才好。
她仍记得年幼娘亲还未去世时,教导她的便是身为女子最重要的是温柔识大体,才能有好名声,找个好夫君,未来才能顺遂无忧。
而她已经没有名声可言,被大皇子算计,也遑论找什么好夫君,可为什么阿绵这么一说竟似乎都不重要了呢?
阿绵跳下石头,理了理衣裙,“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到底要怎么做还是要阿月姐姐自己决定。”
“阿绵。”朱月叫住她,犹豫了下还是开口,“你把那纸条给太子看了吗?”
原来她就是打着这个主意,阿绵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虽然那些人没有告诉我到底有什么谋划,但我也大致猜得出一点。”朱月飞快小声道,“大皇子和镇北王早有勾连,之前让我看你的信也是他们特意嘱咐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何。”
“嗯?”
“你听说最近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了吧,都说当今陛下是弑父篡位的,百姓议论纷纷,还有书生写文暗中贬斥陛下。”朱月低着头,装作并未与阿绵交谈的模样。
“听说了。”阿绵轻声道,“但这种传言只会是一时的,很快会被官府制止流传,不会有大影响。”
“没这么简单。”朱月摇头,“我身边一直有人看着,也只有这种时刻才能和你多说几句话。”
她最后道出一句,“阿绵,我怀疑的是,大皇子和镇北王想借这流言对陛下下手,然后栽赃给太子殿下。”
阿绵怔在原地,朱月已起身离开。
京郊别院,宁礼正亲自给一只雪白的小狗清洗,跟在他身边稍久的人都知道那只狗叫毛球,可能是因为缩起来时比较像一个白色的球团。
宁礼喜净,本来这种事绝不会亲自去做,但给这只闹腾的小狗清洗却很少会假于他手。起初还有人会诧异,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只道自家主子偏爱爱宠。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直襟长袍,袖子半挽起,蹲着用水给毛球冲淋。毛球在他手下很是乖巧,除了偶尔会调皮地晃晃身子甩出一排水来,或朝他嗷嗷叫几声。
宁礼露出笑容,面上竟带了十分少有的孩子气,揉了揉毛球松软的头,轻声道:“和她一模一样。”
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毛球很久以前的主人阿绵。
毛球疑惑,汪几声,在他脚边蹭了蹭,示意自己已经洗好了。宁礼垂眸,看见它的右爪仍是灰扑扑的,此刻搭在他膝上,即便是玄色衣袍那个小爪印也也看得十分清楚。
毛球不自知,还在欢快的甩头。宁礼顿了两秒,无奈地捏了捏它,“她想必已经忘记你了。”
“汪?”
“你为何还这么开心?”宁礼似是自言自语,“也对,她于你也不过是几面之缘。”
他松开手,毛球立刻撒着欢儿跑开,高兴地四处抖水,不时甩到过往婢女身上引起她们一阵惊叫。
“主子。”林勇立在身后,“太子两日前已经出京了,带走了北台大营二十万大军。”
“嗯。”宁礼淡淡应一声,“跟去的人呢?”
“直跟出了京城百里外,太子都还在呢。”林勇语气中有股不同寻常的兴奋,“主子,大事可待。”
宁礼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再度开口,“大皇子那边怎么样了?”
“守备松懈得很,只要主子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派人把大皇子救出来。”林勇笑了笑,“大皇子在里面舒服得很,有美酒有美人,整日快活得都要忘了其他事。”
“呵”宁礼意味不明轻笑,“那就让他多快活一阵。”
林勇点头,进步跟上,“主子,属下不解,您真的要把大皇子推上去?为何不……”
“何不自己称帝?”宁礼语气平淡,“我为何要去夺那个位子?整日劳心劳力为他人谋划。大皇子愚笨不堪,不过是摊扶不上墙奢靡无度、好色成性的烂泥,一旦他坐上去,不出三年,大苍就该垮了。”
“主子当真只为报复?”林勇没忍住将这句话说出口,“这样也未免太……”
宁礼停下,眼神如锐利无比的刀,叫林勇瞬间生寒,“属下……属下多嘴了。”
“林勇。”宁礼开口,“念在你是淮南王生前心腹,本王不会罚你。”
即便被告知淮南王才是自己亲父,宁礼也从未改口。
“但若再有下次……”宁礼转了转中指玉戒,“你的舌头也不必再要了。”
他眼中猩红一闪而过,林勇虽没看见,已经感受到了那股森森气息,立刻跪地告罪。
宁礼没再言语,径直步入书房,林勇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生疑惑,这位主子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他转头到了张大夫那儿,六年过去张大夫已是满头白发,但仍精神矍铄,正在对着满桌的瓶瓶罐罐不慌不忙地调试。
“张大夫。”林勇简练道,“药怎么样了?配出了吗?”
张大夫摸摸胡须,“配出一半了。”
“一半?”
“一半已十分不易了。”张大夫瞥他一眼,“不然你当百年来为何这疯病遗传至今?难不成皇宫里就没有高明的太医吗?”
林勇轻叹一声,“我不过是担心主子,上次将安仪郡主放走后主子就比往日更加捉摸不定了。实在想不通,为何主子不直接将那位郡主留下,既然一直惦念着……”
“那位小郡主……”张大夫算是半懂,“王爷于她的感情,老朽也有些琢磨不透。”
若说男女之情吧,他瞧着又觉得有点不对。单纯的长辈对晚辈的疼爱?那也不该是这样的。
张大夫之前待在宫里,对这两人的事比林勇知道的要多些,可也想不明白,最终只能道:“这种事也不是你我该擅自猜测的,王爷就快进宫了,你要做好部署才是。”
“大致已经好了,就等您的药呢。”林勇摇头,“您老也知道,主子见血容易激动,上次的事兄弟们都还心有余悸,还有那次主子一怒之下毁了那位将军爱女颜面,差点没让将军和主子反目成仇。”
提到此事,张大夫不屑,“将军爱女?不过是个轻浮女子,妄想勾引王爷,王爷没有杀她已是留情。”
林勇见他目光闪烁,显然知道什么内情,便装作漫不经心道:“兄弟们都说即便收作妾室勉强应付应付也好,主子何至于此呢。”
“哼”张大夫却是甩袖,不搭理他,“好好的男子也学起长舌妇来了,整日讨论这些,走走走,别挡了老朽制药。”
林勇被轰了出来,摸了摸下巴,不想力气大了些把下颌一角搓下一块皮来,他无奈哎一声,“又得换皮子了。”
说完也暂时回房去了。
毛球在外面扑棱了小半个时辰,才清洗过,一身又沾满了花瓣,好在它没去泥地里打滚。
别院里许多婢女都是新买来的,都觉得毛球可爱得很,有心想上去摸一摸,不料毛球看着不凶,对上她们这些从未见过的人时却立刻龇牙汪汪大叫起来。
一个小婢女被吓了一跳,另一人安慰她,“听说这些主子们的爱宠都是这样,除了主子可不能亲近旁人,不然会被主子爷们丢了。”
“还有这样的事儿?”婢女讶异,“我二婶家的那只大黄狗可好说话了,我还时常同它玩儿呢。”
“主子们自然和我们这些下人不同了,你可赶紧擦屋子去吧。”
毛球听不懂她们说话,只凶了一下就恢复原状,屁颠屁颠地跑进了书房。
宁礼正在写信,见毛球蹦进来时嘴边还叼了一朵花儿,不由微微一笑,走过去俯身拿下,“又拿本王的花儿来糊弄人。”
“嗷嗷,汪。”毛球绕着他打转,显然在祈求什么。
宁礼无法,只得从书架的小盒上拿下一块饴糖来。这糖是让张大夫特制的,毛球嗜甜,但也不能多吃这些东西。
他放在掌间,毛球便乖觉地去舔,手心的痒意让宁礼眸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某个小丫头也像这只小狗一样,嗜甜如命,自她长牙以来一日没吃到糖简直能赖在地上打滚。
后来有次她牙疼,被禁了一段时日甜食,在家里吃不着,竟哭哭啼啼地来寻他装可怜,说是牙已经好了阿娘还不准她吃糖,简直是虐待。
他当时也如这般无法,着人寻来了一盒糖,一块一块地喂这贪吃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