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稍等一下。”就这么一眼,仿佛是触动了他心中某根神经。叶笙歌顿时又返了回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这孩子看了又看。
  “这……”他不知是发现了什么,眼前一亮,竟一把将孩子从哑女手中夺了过来,举在眼前,越看双眼就越亮,“这是……这难道是……天呐……”
  “你又怎么了?”楚涟无奈地跟了回去。
  “根骨极佳,天资卓越!”叶笙歌激动得直念叨,“天纵奇才,天纵奇才!”
  天纵奇才?这头小妖?楚涟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有些抽搐。
  “不信你看。”叶笙歌说着就将一截肉胳膊递了过去。
  说实话,如果不看那对耳朵和那条尾巴,还是挺像个人的。楚涟抽泣着嘴角,满脸嫌弃地翘起两根手指,在那截肉胳膊上轻轻一捏,将灵气渡进去探查。刚刚探了一圈,顿时面露异色。
  别的一时间可能还探不出来,那极水之根,在毫无掩饰的婴孩身上,却是一探便知的。但既然是那头天妖后裔留下的种,极水之根似乎也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何?”叶笙歌激动地问。
  “什么如何不如何?”楚涟将那两根手指收回,在衣摆上擦了擦,“这小妖和你有丝毫关系吗?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叶笙歌道,“我还缺一个好徒儿。”
  若是刚才楚涟的神色只是抽搐和无奈,此时楚涟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怎么?难道我没与你说过吗?”叶笙歌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们小通界人轻易不出山,一旦出山,唯一的任务便是寻到一个好徒儿带回去。哎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蹉跎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回去交差了。”
  “说过,你当然说过,可是他……他……”楚涟指着那幼兽,“他”了半晌,又将颤抖的指尖指向叶笙歌,“你”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憋出三个字,“你疯了?”
  叶笙歌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收徒这种私事,不需要和任何人解释。这就是一种缘分,中了便中了,本来也根本没有什么能解释的。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向那哑女征询了意见。
  哑女哪里能有不同意的?当即跪在了地上又磕了头。
  “但也不是现在就收,我还有些准备要做,大概还得耽搁两年。这两年里,这个孩子……”叶笙歌说着,思考了片刻,然后勾起嘴角又笑了笑,双手抓住孩子两只胳膊,闭目潜入了神念。
  就像是一场魔术,婴孩身上那毛茸茸的尾巴与双耳竟逐渐消弭于无形。就连额心那小小的尖角,虽然十分难缠,在叶笙歌付出极大努力之后,也缓缓消弭了。
  叶笙歌睁开眼,气息虚弱了些,“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他看着那已经与凡人家的幼婴毫无区别的小崽子,不禁笑得志得意满,“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楚涟一直沉默的看着这一切,此时忍不住道,“你受伤了。”
  叶笙歌诧异地看过去。
  “你本来就受伤了。”楚涟眉头紧皱,十分不满。
  “都说是小伤啦。”叶笙歌笑着眯起了双眼,“无妨的。”
  第55章
  无论楚涟如何不满,总之叶笙歌的收徒大计是定下了。随后他们一起将那天妖之角封印,便离开了这个小镇,只留下了两年后再来的约定。
  春去秋来,哑女抱着怀中婴儿,一直默默等待着。
  文轩静静看着她等待的身影,直到了她去世的那一天。他不确定其中究竟过了多久,但至少到那一天为止,他再没看过叶笙歌的身影。
  雪地中,文轩缓缓睁开眼。
  简易握了握他的手掌,“师兄。”
  文轩没有马上回应,仿佛他的心神还在那幻境中沉浸。片刻后,他才渐渐回到现实之中,眨了眨那双眼,轻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他自然是不可能再看到叶笙歌的,因为叶笙歌早已陨落。就在五十年前,就在那两年之间。
  这段幻境,让文轩明白了许多事情。
  为何一个半妖之子最终却成为了水云宗的弟子,楚涟为何分明厌恶着他却还是收他为徒,他为何会在自己体内发现别人留下的神念,以及为何明明有着天妖的血脉却寻不到一点妖气,一切都在这段过去中得到了解答。
  一切缘由的中心都是那一个人,叶笙歌。
  文轩抿了抿嘴唇,感觉心中一阵钝痛。叶笙歌叶真人之名,他早已听闻多年,也曾为此人的陨落遗憾过,却还是头一次像这样,为此事而痛彻心扉。
  他曾经一直以为那是个距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人,不曾想他们也曾经如此近过,不曾想他们竟险些有过师徒之缘。妖气的封印,功法的推演,全都是叶笙歌为他这个将收下的徒弟做的事情。
  然而叶笙歌没能再度回到这个小镇。这份师徒之缘,始终只落得“险些”二字。
  “原来如此啊。”文轩又叹了一句,仿佛要借这种反复的感叹带走心中的悲痛。
  然后他从简易的肩头离开,站起了身。
  “师兄,要回去了吗?”简易问他。
  文轩点了点头。
  简易看着他这副样子,难免有些担心,“已经可以了吗?”
  文轩笑了笑,将目光投向那小镇的方向,“我之前之所以不想回去,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每当想到自己体内留着那天妖的血,愧疚与负罪感总会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此前对那些镇民的情感,其实还远不止是那样而已。
  愧疚之外,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母亲的死。
  母亲最后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如果母亲真的是为了保护他而死,或者是因为那些镇民的迁怒而死,他又有资格去向那些人提及仇恨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无论恨或不恨,都会令他受到道德的拷问。幸好,他并不需要真正面对这个问题,因为那钱老头口中所说的并不全是事实。
  虽然那些镇民确实迁怒母亲,更憎恨文轩这个孽种,但这并不是母亲的死因。
  叶笙歌有心收文轩为徒,临走前自然会考虑母子两人在那两年间的生活,曾给过母亲一笔钱财,也曾拜托过那些镇民放下仇恨善待他们。在那些镇民眼中,斩杀那天妖的两位修士就宛如天神一般,因此哪怕有百般不愿,也始终强忍着心头恨意,从未因为仇恨而做出过害人性命之事。
  事实比文轩原本所以为的要单纯得多,也讽刺得多。
  母亲的死因,其实是叶笙歌给的那笔钱财。这笔钱只有她与她的两个哥哥知道。那两名哥哥见财起意,起初还顾及着叶笙歌随时可能归来,蛰伏一段时间后实在忍不住了,便联手害死了她。
  想到母亲最后的死状,文轩还觉得心口发冷。大多数人比他以为的更善良,但总有些人,比他所能想象的更恶毒百倍。这份恨意,总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掺任何杂质。
  “那两个人,”文轩问道,“后来怎样了?”
  简易一下听出他问的是什么,当即耸了耸肩,“死了。”
  文轩将目光移过来,看着简易脸上。
  “这件事,你如果问镇子里的人,是一问便知的。”简易告诉他,“就在那之后不久,他们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怎么的,抱着那笔钱跑进了山里,然后就不明不白的死在山里面了。”
  “不明不白?”
  “据说,”简易说了这两个字,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是女鬼索命。”
  文轩当即勾起了嘴角,“若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可是这么一来,文轩心中刚刚燃起的仇恨,却是无处落脚了。他不禁又是一声叹息,“却连个报仇的机会也不给我。”
  “这说明她不想你把时间耗费在复仇这种事情上。”简易也起了身,站在文轩身旁,随文轩一起看向那个小镇,“师兄,你的母亲,一定希望你能活得更洒脱快活些。”
  听到这句话,想到幻境中那个始终保护着自己的身影,文轩心中犹如一股暖流淌过。他抬起手,在简易身上轻轻拍了两下,“谢谢你了,简师弟。”
  说完文轩便迈开了脚步,带着他一起往小镇的方向走去。
  如今事实已经清楚,文轩对那些镇民也只剩下了单纯的愧疚。虽然依旧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好歹知道了该如何面对。
  “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路上文轩道,“你给我看着的这段过去,对我而言真是太重要了。真的,怎么谢你都不为过。”
  简易低下脑袋,羞涩地笑了笑。
  “但是你以后还是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文轩下一句话却是这个。
  简易愕然看了过去。
  “下午我闯进你房间的时候,你就正在做这件事吧。”文轩偏过头来,迎着他的视线,“这对你的身体有很大影响,对不对?”
  简易将目光撤开,避开了这视线,“也……还好……”
  三个字,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小,到最后小得几乎都听不到了。
  “不要再这么做了。”文轩斩钉截铁,不容反驳,“仅此一例,下不为例。”
  简易没有办法,只得撇了撇嘴角,“我知道了。”
  说话间,那小镇已经正在眼前。此时天色已经将亮,天边泛起了微弱的白光,早起的镇民已经开始往田野走去。
  而之前与他们同行的那个孙道人,直到此时才发现两人都不见了,正慌忙地冲出屋子,还没来得及在镇中找寻,就见他们一同从路上走来。
  孙道人松了口气,本来准备迎上去打个招呼,看到两人间那气氛,却又一愣。
  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气氛。两人明明只是并排走在一起,却让人感觉仿佛有什么正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黏黏腻腻,根本容不得其他人插足。
  这种古怪的感觉让孙道人很是呆愣了片刻。直到两人已经从路上走到了屋前,主动朝他打了招呼。
  等孙道人点头回应后,两人总算分开,分别向自己的屋子走去。孙道人心中有些纳闷,以为之前那古怪的感觉是自己的错觉,结果此时回头一看,又见那两人正相视一笑,用目光告着别。
  那目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总之孙道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孙道人想起之前文轩在雪山失踪时,简易那失态的模样,后知后觉地发觉,那根本就不是普通师弟对师兄该有的反应。他揉了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连忙避开两人,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而文轩在回屋之后,稍稍休息了片刻,便又出了门。
  他又去找了之前那个钱老头。此时时候还很早,钱老头这么大的年纪,却早已起床。
  “这位道长,还有何事?”对于文轩的再度来访,他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目光在文轩身上扫了两遍,“莫非我昨日答你的话,答得还不够清楚?”
  其实仔细体会就能发现,他对文轩的态度虽然还算客气,语调中却是毫无敬意的,甚至带了几分尖锐的嘲讽。
  文轩没有答话,只是静静看了这老者半晌。
  他的心中有个想法。既然叶笙歌临走之前有所交代,这些镇民对于他会被人领去行修道之路,应该是有所准备的。那么对于这个忽然来打听前尘旧事的修道之人,眼前这个老人,或许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
  文轩没有问出任何话来验证这个猜测。他只是安静地在那里站了片刻,然后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钱老头大惊,手掌在椅子上重重拍了一下,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仅仅刹那之后,此老便平静了下来,重新稳稳坐在椅子上,稳稳受了这一跪,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如同文轩不发一言的跪着,他也只是不发一言地看着。
  直到文轩最后告辞,他们没再有过任何交流。
  从钱老头家出来之后,文轩又去了边上的另一户人家那里。这次他并没有敲门打扰,只是站在街上,面朝着这户人家,同样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接着是下一家。
  文轩就这么,从镇头走到镇尾。镇上总共一百多户人家,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和这个镇子究竟有什么关系,其中甚至有许多连这个小镇五十年前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但文轩这么一路走来,一家家的跪着,一户户的拜着,连一个也没落下。
  从清晨到午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道人如此怪异的举动。他们对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几乎无人知道文轩究竟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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