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9章 检讨
  (1984年6月)
  自从老裴的小儿子被崔厂长被抓进局子里之后,纺织厂上下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纺织厂建厂几十年了,许多老员工早就“以厂为家”、“公私不分”惯了,厂里的东西,但凡不是特别值钱的,往家里随便拿也是常有的事,却从来没有哪个员工受到过严肃处理。
  如今,老裴家的小儿子一被抓,一时间人人自危,都害怕崔厂长一言不合就翻旧账。
  随着裴西临被关在局子里时间越来越长,舆论渐渐变味,很多人开始觉得崔厂长对老员工太不够意思,甚至有苛待老员工家属嫌疑。不过就是一个孩子误拿了点破木头,居然还把孩子整到局子里了好些天。
  大家对崔厂长的不满情绪越演越烈,一时间甚嚣尘上,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崔厂长的耳朵里。
  崔厂长是个精明人,他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肯定会有损他的威信,他决定召开一次员工大会来“拨乱反正”,好好给这些是非不分的群众上上课。
  “拨乱反正”的主角当然是老裴的小儿子裴西临,崔厂长心里的盘算是,如果裴西临能在员工大会上亲自承认错误,让大家知道错的是他,而自己却是宽宏大量,给予了这个迷途少年了改过自新的机会,舆论自然会开始偏向自己。
  但这有个技术层面的问题——裴西临毕竟只是个家属啊,又不是厂子的员工,他虽然是厂长,却没权要求家属做什么。
  崔厂长首先想到了找老裴来,想先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老裴人虽然本分老实,却是个硬骨头,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儿子来员工大会上承认错误。自从这次的事情发生,崔厂长明显感觉到老裴对自己的态度变了,表面上虽然还是毕恭毕敬的,心里却肯定很是不满,竟然对自己的指令不为所动。崔厂长虽然郁闷,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老裴还比他大几岁,又是厂子里的老员工,也不好把话说的太重。
  他又找来裴东升。
  裴东升是个见风使舵的油头儿,他先是表达了一番弟弟在这件事情上的委屈,说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年轻轻轻的就进了局子,面儿上无论如何也过不去,更不用说在员工大会上公然做检讨了。但最后裴东升还是说回去试试,看孩子是什么个态度。
  裴东升回家一问,全家人都跳起来反对,尤其是冯笑笑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说:“这事儿虽然一开始是小西不对,可他进了这么些天局子,该受的教训都受过了,凭什么还去员工大会上受屈辱。”
  裴西临只是默默在角落不发言,他自从从局子里出来,话就少了很多,永远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调的躲在角落一言不发。
  裴东升说:“小西不过就是去做个检讨,表达一下悔意,我和爸以后还是要去厂子里上班的,他若是不肯去,把崔厂长得罪了,以后我和爸还怎么做人。”
  老裴说:“该怎么做怎么做,你别扯上我,我是去给国家劳动的,又不是给他老崔打工,他是地主啊还是资本家,我又不是他家的长工?”
  “小西,你怎么说?”裴东升见老爹还生着气,试探性的问裴西临。
  “我……我不想去……”
  冯笑笑又说:“哪条法律规定小西必须要去员工大会上作检讨啊?公安局都把他放出来了,他不作检讨又能怎么着?崔厂长还能把他又关回去不成。”
  裴东升:“月珍,你脾气什么时候也变那么大了,咱家跟他们领导硬碰硬有什么好处?能占到什么便宜?你还嫌吃亏吃的少了?1000块钱的教训你不记得了。”
  他不提这1000块钱还好,一提冯笑笑更来气。本来准备带着全家致富奔小康,好好的家里却欠了一屁股债,她实在窝火。
  不过冷静下来,大舅说的话确实也有几分道理。她好心好意的想帮小舅舅改变命运,没想到因为一时嘴上逞英雄,却给小舅舅带来更大的厄运,差点害裴西临未成年就进了局子,也不禁觉得这事儿自己理亏。于是冯笑笑口气软下来,说:“去作检讨可以,但是想说什么要让我们自己决定,不能念他们的稿子。”
  “这……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裴东升说。
  冯笑笑忽然计上心头,心情愉悦的答应了。
  *
  员工大会上,崔厂长首先发表领导讲话,带着大家展望了一下祖国改革开放的美好未来,和纺织厂热火朝天的劳动现状,以及近年来取得的丰硕的劳动成果。最后,他重述了一遍“裴西临偷窃工厂重要生产资料”的恶劣事件,并告诉大家,经过他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裴西临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定改过自新,他本人代表全体厂领导决定对他宽大处理。
  接着,崔厂长宣布,由家属裴西临在全体员工面前发表深刻的检讨,掌声!
  裴西临看了一眼台下的二姐,他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二姐让他做的到底对不对。
  冯笑笑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裴西临走上了讲台,他此时已经快一米七了,身体却很瘦,两条腿在裤管里面显得松松垮垮,上身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六/四式军装,下身一件土黄色裤子,脚上蹬着解放运动鞋,鞋上沾满了泥点子。
  他走到舞台中央,拿出了那张二姐给他“草拟”的检讨稿。
  “敬爱的裴厂长,全体纺织厂员工,你们好。我是纺织厂家属裴西临,今年十五岁,在宁城初中念三年级……”
  他的声音战战巍巍,舞台下鸦雀无声。
  “上个月周日,我和小伙伴在厂区空地踢足球,看到了仓库门口堆着一堆破木头,用破麻袋装着,上面落满了灰,我以为是工厂的废旧垃圾,就过去看了看。我心想,我虽然只是一个家属,但是‘工厂是我家,人人都爱他’的厂训却铭记在心,我决定帮工厂清除垃圾。虽然麻袋很重,我根本抗不动,却还是坚强的把麻袋扛了起来……”
  此时,台下有人小声议论,偶尔能听到“居然是放在仓库外面的?”“怎么用破麻袋装着”这样的句子。
  裴西临接着念:“崔厂长看到了我,问我在干什么,我说看到有些木料不要了想拿出去,这时崔厂长很生气,义正言辞教育了我,说我没有经过允许偷窃了厂里的生产资料,这是违反犯罪行为,要交送公安局处理。”
  “……虽然我只是无心之失,但崔厂长让我知道,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道理,要把犯罪的苗头遏制在苗头。后来我知道,这些木头是名贵的黄檀木,价值很高,是用来制作厂长办公室的办公桌椅的,这么重要的生产资料,如果被我拿走,将会给工厂带来不可计量的损失……”
  台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冯笑笑隐约听到有人说:“原来是黄檀木,我听说黄檀木可贵了,一吨要一两千块呢”“居然是拿来做厂长的办公桌的?为什么普通员工的待遇和厂长差这么多?”
  裴西临也听见议论声,忍不住望了望台下,又继续念到:“……事后,父母对我进行了严肃教育,并主动向崔厂长缴纳1000元的赔偿金,希望可以挽回公家的损失,并让我记住教训……”
  一听到1000块钱的事,台下立刻议论纷纷。崔厂长顿时汗如雨下,此时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
  “作为一名马上就要参加中考的初中生,感谢崔厂长在最后关头对我宽大处理,让我可以参加中考,如果能考上高中,我一定努力学习更多的科学文化知识,未来为祖国和人民做更大的贡献!检讨人——裴西临。”
  台下的裴东升听得一脸尴尬,这稿子写的所说字字句句都是事实,却把崔厂长如何以权谋私的丑恶嘴脸描绘的清清楚楚,真是杀人不见血啊。
  崔厂长赶紧上台,他擦擦汗,说:“老裴家上缴的1000块罚款已经由我代收,很快就会缴纳给财务,对于他们家这种知错就改的态度,我们还是要给予肯定……”
  台下的冯笑笑已经笑出内伤,虽说她真的不想再得罪这个崔厂长,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非得让崔厂长把这到手的1000块钱吐出来不可。
  裴东升在台下边听边窃笑,一想这稿子就不可能是裴西临自己写的,他在冯笑笑耳边小声的说:“月珍,小西的稿子是不是你写的?你怎么什么大实话都说出来了。”
  “本来就是事实嘛!不能让他过得太舒服了!”冯笑笑掩面而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还是我妹子吗?”
  “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裴vs崔, round 1
  ☆、第10章 中考
  (1984年7月)
  自从上次裴西临的事发生后,崔厂长的小女儿崔小萍就再也不来店里做衣服了,其他跟风来的年轻女工也渐渐来的少了,店里生意顿时冷落了不少,算下来没几单生意。
  冯笑笑肚子圆滚滚的,踩缝纫机开始有些不便,任慧揽下了所有的活儿。她难得落得清闲,就躲在裁缝店角落练习画图。
  八十年代的服装流行趋势有很鲜明的特色——蝙蝠衫、喇叭裤、蛤/蟆镜、健美裤……冯笑笑知道这些事物已经或者马上就要流行起来。但已经有了现代审美的她依然觉得很难接受。
  她手上拿着画笔,不自觉的,画的图都是普拉达套裙、香奈儿小黑裙、华伦天奴的蕾丝晚礼服这些经典高定款式。她明明知道这些款式都是奢侈品牌,对于八十年代中等城市的宁城来说,很难会被大众接受。可她越画越开心,就权当练笔了,一不小心一上午就画了十几张出来。
  开心的看着自己的“得意画作”,冯笑笑内心感到无比满足,这是她上一世,在大学时每天在图书馆读英文,以及后来每天在办公室批卷子从来没有的满足感。
  冯笑笑心想,也许,她天生就应该干这个职业。
  上一世,因为从小受到母亲职业的影响,冯笑笑从小就很喜欢拿着针线缝缝补补的,经常给自己的芭比娃娃设计衣服穿,可母亲一看到就会把她做的衣服丢掉,说她没出息——难道像她一样一辈子做个裁缝?
  上中学的时候,她也曾偷偷试过自己设计衣服,用裁缝店客人剩下的废布给自己做花裙子玩儿,可每当她穿上自己做的花裙子得意洋洋的给母亲欣赏时,母亲就会满脸的不高兴,说她不务正业,影响学习。
  后来上了大学,冯笑笑去了大城市江州,如同去了一个花花世界,她沉浸于那个城市绚烂的色彩当中不可自拔,虽然每个月只有少量的生活费,她却很会挑选衣服,总能在便宜的小店里用最少的预算把算不上漂亮的自己打扮的像那么回事,同宿舍的女孩儿都夸赞她眼光独到,总让她帮忙挑选衣服。但即使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往这方面发展,只是把打扮当成一项乐趣。
  如今她真的“沦落”成了一个小裁缝,冯笑笑心里却有一丝偷偷地庆幸。
  七月一到,这个夏天就更燥热难耐了。八十年代,月珍裁缝铺不仅没有空调,连个电扇也没有,冯笑笑热的在店里坐不住,就走到纺织厂门口的大槐树下避暑。
  大槐树下,坐着同样来避暑的街坊四邻们,老年人支起了麻将摊子搓麻。槐树上知了扯着嗓子大声喊,小孩儿们拿着长竹竿掏知了壳玩,身手好的小男孩爬上树,站在粗粗的树干上掸树叶子。就连街那边得铺子养的大黄狗也慢悠悠的走了过来,在阴凉地趴着睡午觉。
  这样的场景只在只在冯笑笑的童年中有过,她忽然感到心中无比静谧祥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享受着这样的岁月静好。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奶奶坐在竹凳上,手上拿着蒲扇扇着风,看见冯笑笑的大肚子,笑呵呵的用农村方言问:“几个月了?”
  冯笑笑答:“六个月。”
  她很笃定的说:“看你这肚子,估计是个儿子。”
  “不会,肯定是个闺女。”
  老奶奶咧嘴一笑,上下牙床都光秃秃的,已经没了一大半的牙齿。“丫头,你还真奇怪,难道不想要儿子吗?生个儿子你婆家人高兴。”
  “呵呵,奶奶,这都新社会了,你咋还重男轻女咧。”
  老奶奶露出一副“你懂啥”的表情,说:“丫头啊,我那个二丫头,就是因为生了个闺女,婆家都把她赶出来了,现在还住在娘家呢!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若是生了一个闺女,真是愁人哩。”
  “她婆家人也太不讲道理了吧。”冯珍珍说。
  “有啥办法,她丈夫是个当兵的,现在国家管的严,没法生第二个,要不要除革掉公职呢。想我年轻时那会儿,生孩子跟下蛋似的,一生生七八个都有,哎……时代不同了……”
  冯笑笑暗自庆幸,上一世,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从未嫌弃过自己是个女娃,如今一想,对于爷爷奶奶来说还挺不容易,毕竟作为遗腹子,她是她爸冯建业唯一的血脉。
  她又一想,到了这一世已经好几个月了,除了在告别式上见过爷爷奶奶一面,好久没去见过他们,虽然现在身份不同了,自己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个外姓人,可若是得了空,还是得去冯家村见见他们。
  正想的出神,冯笑笑突然看见一个精瘦的男孩儿远远地跑了过来,跑的像一股风一样轻快。男孩儿走近了,她才看见是裴西临,跑的满身是汗。
  冯笑笑问:“你咋来了?”
  裴西临兴奋的涨红了脸,浑身轻快地似乎要跳起来了一样:“姐,我考上了,宁城高中——重点中学!”
  冯笑笑接过录取通知书,一看,果然是宁城高中。她心里高兴极了,宁城高中即使在三十年后也是宁城最好的高中之一,高考升学率超过80%,每年都能考出宁城的文理高考状元。她以前任职的初中,要是哪个班能出一两个考上宁城高中的人,家里都会张灯结彩挂横幅呢!
  她兴奋的说:“小西真有本事!”
  冯笑笑不禁想起了上一世,裴西临从部队转业回来,因为没有学历,连进纺织厂当工人都没有资格,每天只能去工地和市场打打零工,终日无所事事,和社会上的小青年混在一起,还学了一身抽烟喝酒的坏毛病。虽然那个时候,小舅舅非常疼爱自己,挣到一点钱就给自己买好吃的、好玩的,可她也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里,小舅舅快乐无忧的外表下,经常透露出的郁郁不得志的神色。简直跟现在眼前这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小青年判若两人。
  裴西临一脸佩服的说:“多亏了二姐,都是二姐以前模拟卷子出过的题,你怎么预测的这么准?”
  冯笑笑一脸得意,她做了十几年的学霸外加十年的初中老师,虽说从没有亲手做过八十年代的中考题,但估计应试教育的套路都是一脉相承的,常考题型什么的不会很难猜。况且,她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最擅长猜考题,没想到这个技能到了八十年代同样管用。
  她乐呵呵的拍了一下裴西临的肩膀,说:“走,今天叫上全家人去下馆子,给你庆祝!”
  “下馆子?太浪费了吧。”
  “偶尔就要浪费一下,你二姐请客。”
  冯笑笑一时高兴,又忍不住犯上一世大手大脚的毛病,她花起钱来最是没个计划,看到好东西就想买、好吃的就想吃,每个月四千块的工资总是不到月中就花的差不多了,经常到了月底还要靠母亲裴月珍接济。
  此时,她手上攥着十块钱就拉着全家人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国营饭店,她早就想尝尝八十年代饭店大厨的手艺了。
  这是一间叫“北方食堂”的国营饭馆,装修风格十分简朴,方形的白色桌子整齐的排列,服务员只有四五个,都穿着白色的卫生服、戴着白色的圆帽,态度和善,正是饭点,馆子里人却不多,不像以后的餐馆,只要是吃饭时间就人满为患。
  外婆有些生气的说:“月珍,你现在也太浪费了,家里还欠着外债呢,居然还敢来下馆子,你是不是钱多了烧得慌,要不要给我帮你存着。”
  月珍笑笑,八十年代的人对于金钱还是非常保守,别说区区1000元了,她上一世每个月欠着一两万的信用卡债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虽然明知道八十年代的1000元跟未来的一两万没得比,但她依然觉得外婆外公活的太节省了些。
  “妈,别担心,千金散去还复来嘛!你现在太看重这1000块了,殊不知过不了几年,1000块就不算什么了!”
  “真是会吹牛哩,1000块钱可是你爸、你哥再加你一整年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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