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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小郎君真想知?”
  楼淮祀瞪他:“别啰嗦,我这个梯子说不得能直达天听,你要是有冤不伸,就你这垂垂老矣的糟老头,睡棺材里都要悔得活转过来。”
  梅老头大笑:“就怕没有埋骨地。”他叹道,“也罢,正好歇脚呢。小贵人可知云栖?”
  又是云栖?楼淮祀皱皱眉,暗道见鬼,这地方是阴魂不散还是怎地,旧年至今年,三番两次听闻:“略知一二。”
  “云栖多水泽,水道罗织,其辖下有三县,归云、 泽栖、梦桥三县,老朽不才,做了泽栖县的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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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你是云栖的父母官?”楼淮祀这下是真心惊讶,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梅老头。枯瘦焦黄, 不像当官的, 倒像街头替人写字赚笔头钱的穷书生。发稀不胜簪, 勉强挽着个一小揪花白的髻,滑稽可笑似含心酸,身上衣旧手肘处贴着补丁, 脚上鞋破后脚跟发毛前头脚破洞。长途赶道,灰满面尘满鬓, 隐隐还有异味钻入鼻腔……这老头还不大讲究, 几滴酒洒在胡须上, 他拿手一擦,可惜地抹在了衣襟上。
  楼淮祀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前襟上, 脏得如同肉铺的揩刀布, 油光透黑, 也不知抹了多少脏污在上头。
  梅老头见他神色怪异,回过味来, 笑道:“这当官的又不是个个相同,有那光鲜的,自也有如老朽这般的糟老头。”
  “倒也是, 有肚满肠肥的, 自也有两袖清风的。”楼淮祀笑,“只是,你这个父母官怎么成了阶下囚?”
  梅县令笑起来:“年前大朝会,老朽有幸得了个面圣的机会……”
  楼淮祀也笑:“果然是大罪啊, 年前大朝会,你年后才到,梅老头,你这也忒目中无人了些。”
  “老朽冤啊,大冤,但冤归冤,确也有罪,这不老朽自扛了枷,戴罪而行嘛。”
  “哦?”
  “小贵有所不知,云栖远啊,老朽是又坐船又爬山,带出来三双鞋,磨得只剩脚上这一双。再者时运不济,路上还遇到了劫道的,要不是老朽还偷藏了一块银,怕是要乞讨着上京喽。这紧赶慢赶的,年就过了。”
  “委实凄惨。”楼淮祀大叹,“父母官不少见,如你这般惨的,倒是少见,你上京,怎连个仆从都不带?”
  梅县令抠索道:“哪使得起仆从。”
  旁边两个差役吃了点酒,有些醉,附和点头:“我们县衙,仆从就是差,差就是仆的。”
  楼淮祀微睁着凤眼:“云栖这地方,穷成这样,怪道说是恶地。”
  “这话不妥。”梅老头连忙摇手。
  “哪里不妥?”楼淮祀反问。
  “穷不假,你说恶地,老朽就不同意。”梅县令笑着道,“云栖美啊,美不胜收,你这晨起推窗,但见四野茫茫,薄雾如纱,飘飘渺渺有如仙境,穿梭其中,衣欲湿发结珠,似近非近,似远非远。江南水乡烟雨迷离,河道交织,小贵人却不见泽栖的水秀,民栖水上,以船为家,几里无旱道,唯有水路通达,其民皆通水性,如鱼自在沉浮……”
  楼淮祀冷哼:“梅老头,听你吹得悦耳。几里无旱道,可见出行之不利,以船为家,可见民生之艰难,其民皆通水性,那里的水贼定然狡滑。”
  梅县令也不生气:“诶,天有日夜、月有盈亏、 叶有正反,这事也有好坏嘛,哪有两头都占好的?”
  楼淮祀没听他扯,笑道:“昼夜、盈归、正反、好坏,为世间之平衡之道,梅老头你嘴里说的,好处没占多少,坏处倒占了□□,风景奇丽有个屁用,眼饱肚不饱,活都活不了,余的都是空话。”
  梅县令点点头:“小贵人这话倒是有理啊。”他瞄一眼不远处的姬冶,问道,“小贵人,那位贵公子是?”
  楼淮祀随口应道:“我家姊夫。”
  梅县令睨他:“小贵人这是糊弄了不是,老朽问的何尝是他与小郎君的关系啊?我观之气度,出身定是不凡啊,嘶……这眉宇间好似还点……之气隐隐缠绕。”
  楼淮祀击掌:“梅老头的眼光果然毒啊。”他以手遮掩,低声道,“告与你知,他是悯王的私生子,也算得龙子龙孙。”
  梅县令嘴角狠狠地抽了抽,也低声道:“这等皇家私密,小贵人告与我可是妥当?”
  “无妨无妨。”楼淮祀笑道,“你误了大朝会,眼见乌纱不保,说不得要去牢里长住,能糟到哪去?”
  “倒也是。”梅县令叹口气。
  “我听闻去云栖当官,大都是贬斥的或无根基的,梅老头你这官话说得好,对京中人事又熟悉,原藉京中的?原先在哪处当官啊?”楼淮祀侧头想了想,“梅……梅?啊,我记起了,京中曾出过一个年半百的老状元,不知……”
  “刚过不惑,哪里就到半百了?”梅县令笑驳,“这都是尘年旧事了,依小贵人的年纪应当不知。”
  楼淮祀笑:“我就好听这些奇闻趣事,状元游游街从来风头无两,京中贵女胆大,最喜在放榜日聚到酒楼街集往新状元头上扔瓜果、扔帕子、扔饰物,有有幸,还能成就一对风流佳话,至于梅状元你……倒亦有‘佳话’,说吏部侍郎家有个胖闺女,腰如盘桶面如盘,性子还不好,仗着家世,一心想觅个才高八斗、面若潘安的佳婿,这左挑右拣的,愣是嫁不出去。后来不知是听了什么话本,就想来个榜下捉婿,放榜日早早就去酒楼,占了个好位子,一心等出状元公来扔个信物下去得个好丈夫,等了半日总算见得状元郎,这一个,侍郎千金气得拿脚直跺楼板,跺得酒楼欲塌,高头大马上骑着哪有什么如意郎,只有一个糟老头。侍郎千金绮梦稀碎,气不过,抄起案上脆瓜兜头就往状元郎扔了过去,这一扔,扔个正着,状元郎头上瓜烂肉溅,一头汁水果肉。哈哈哈……梅老头,真有此事? ”
  梅县令老脸一红,看着捧腹大笑的楼淮祀,慢吞吞道:“是有此事,拙荆做事有些随性……但对老朽不离不弃,当得贤妻。”
  楼淮祀的笑声戛然而止:“你你你……娶了侍郎千金?”.
  梅县令乐道:“糟老头与肥悍女,虽成佳缘,旁人听着却不是佳话。”
  “你岳丈官任吏部侍郎,女婿去了云栖这等不毛之地做县令。”
  梅县令道:“岳丈为官清正,无徇私之心,老朽原先在羡州任官,犯了些些微的小错,任满去的云栖。”
  楼淮祀兴致大缺:“这么说来,你是遇上动道的才误了大朝会?今上明君,定不会因此降罪于你,你你大可不必一路扛着枷锁。”
  “误了就是误了,枷锁还是要扛一扛的。”梅县令笑。
  楼淮祀看他,道:“你这个老头说你正,却又有歪,歪里又透着着奸,倒是有趣人。要是不弃,稍晚我们一道进城,我让小厮抬了你去,你这瘦驴扛你一路,蹄子都要磨破了。”
  梅县令喜道:“那就多谢小贵人了。”又对两个差役,“如何,那香烧得可值?我卜得卦准不准?”
  两个差役连连点头:“明府大才,明府说得是,但听明府吩咐。”
  楼淮祀看个高点的差役怀里似揣着什么,现出方方正正的一点形来,故意伸出手试探。那差役神色剧变,往后一退,手按着腰间朴刀,就要拔刀出鞘。
  “莫慌莫慌。”梅县令慌忙起身,诉那差役道:“你看你,粗莽、急躁,你不只生得手脚,口内还生着舌头,凡事要先动口,后动手,你这一言不出就拔刀的脾性几时能改改,还跟小贵人动手?跪下跪下。”
  那差役有些不服气,却极听梅县令的话,一矮身就跪倒在了尘埃里。楼淮祀结结实实受了他一跪,边猜度着他怀中藏着何物,边牢牢盯着他的双目。
  梅县令帮着求情道:“小贵人,我这个差人胆小,从落地就没见过如小贵人这般的尊贵人,举止不当,你是要抽他还是要打他?”
  楼淮祀哼了一声,还是作罢:“既如此,我倒不好跟他这个莽夫计较。”
  梅县令笑着抚须:“小贵人雅量。”
  他们说话间,那头瘦驴溜踢踏着蹄子跑到路中间,矮个差役见了告声罪,小跑着去道中间牵驴。瘦驴却犯了倔,犟着驴脖子不肯走,还哦荷哦荷似在骂人。
  差役有些急起来,生怕瘦驴挡道,下了点狠劲,惹得瘦驴生气,越发不肯走了。零星几个过路客纷纷掩嘴偷笑,连着楼淮祀等人都在笑。
  热闹之际,城门方向疾好来几骑,看衣着皆是贵家子弟,打头的人金冠锦衣,随骑的小厮抱着一只凶相毕露的猞猁,一看便是出城游猎的架式。
  这贵公子平素大许霸道惯了,见道中间差役与驴挡道,怒上心头,一鞭子就甩了过去。矮个差役听得鞭声,惊愕之下,反手接住长鞭,瞪视着来人。
  贵公子没料到他竟敢接自己长鞭,怒不可遏,扔掉长鞭,边策马边取下长弓,回身张弓拉箭。
  楼淮祀与姬冶顿时大怒,二人身边的暗卫齐齐出手。那马被飞蝗石击中,一声长嘶,立起身,将贵公子甩到在地,狂奔而去。姬冶的脾气一身臭,抢到贵公子身边,捡起长鞭,劈头劈脑就打了过去,边打边骂:“光天化日之下搭弓残害差役,简直目无王法,嚣张至此。”
  楼淮祀则冷笑:“有些眼生,你谁啊?”
  那贵公子抱着头面,倒在地上连翻带滚躲着如影随行的长鞭,与他一行的几人见姬冶凶狠,远远鼓噪,竟不敢上前拦阻。
  “既没名姓,打死就地埋了如何?”楼淮祀笑嘻嘻提议,“我们为了埋灶,带了锄头来,挖个埋人的坑,不费吹灰之力。”
  贵公子颤声道:“你们敢,你们又是什么名姓,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姬冶幼时少康健,攒了十几年的戾气,平日又苦苦压抑发作不得,趁着教训逛徒,手上没有留一丝的余劲:“哦,你是谁?”
  贵公子杀猪似得惨嚎:“我我我……我爹爹是国舅,我祖父是国丈,你打了我,我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姬冶和楼淮祀不约而同看向满地爬的人脑猪头,国丈?皇后娘家?姬冶气得笑了,他外祖父家虽然家风有点歪,钻精裙带关系的,在外可不敢这么般目无法纪:“这么说,你姓王?我恰和王家人熟,却不曾见你。”
  “冒充皇亲,罪加一等,死后埋便宜了他,活埋最合宜。”楼淮祀也道。
  贵公子劈着嗓子嚎道:“我是齐淑妃的外甥,一圣上是我姑父……”
  姬冶又是一鞭子下去:“从来只有皇后娘亲才称得国丈国舅,何时妃子的娘家也敢以皇家老丈人自居。”
  “我姑姑……我姑姑正得厚宠,我姑父定会为我做主。”
  姬冶冷笑:“是吗?那我就抽死你,看看你姑父会不会为你做主?”
  楼淮祀嫌血糊啦嚓的,一不雅,二不解气,他们表兄弟,一个无法,一个无天,又凑到一块,更是不可收拾。
  “不如绑了他,插了罪名牌,拿马拖到齐家门口 ,问问‘齐国舅’此事该当如何?”楼淮祀抚了一下贵公子的头,“也不知‘齐国舅’会不会跟齐淑妃好好哭诉,将圣上搬来当救兵。要是搬不来,将你活剐在在齐家大门口,要是搬来了,我们挨活剐?如何?有来有往公平无比。”
  贵公子骇得瞪圆了双目,汗出如浆,竟是惧意盖过身上的鞭痛,四脚百骸都隐隐透着凉。
  梅县令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踱到边上偷偷看着楼淮祀。这小郎君生得秀美无双,貌如美玉,唇似朱涂,一对凤目如水中琉璃。出的主意却是坏到了脚底板,他这一路擒着人到齐家,齐家焉有活路,非搞得天子怒发雷霆,别说齐家倒血霉,宫中的淑妃都要受到牵连。
  这小子可够坏的。
  梅县令边犯嘀咕边暗忖:依附悯王的落魄楼家子之说,定是蒙骗人的,这般有恃无恐不留余地,非寻常人不可为,何况区区悯亲王的娈宠?再者,五王虽得上皇今上的宠信,行事洒脱无羁,可非仗势行恶之人,哪会纵容养得狡童胡作非为。
  这个楼竞?看年岁,九成就是长公主与楼将军之子。
  这便是了,这小子的靠山不但高、且多,太上皇,皇太后,皇帝、皇后,就连着悯王通通都是他的靠山,将齐家子当麻袋拖权当不得事。
  真是……个又坏又好的臭小子啊。
  梅县令揣透了楼淮祀的身份,又琢磨姬冶是何人。悯王私生子是假,皇家子孙应是真的,与楼二子年岁仿佛,私交又好,那就是今上三子……
  梅县令越发笑得灿烂,与高个的差役道:“我们这香烧得好,烧得好啊,高香请来真佛,不亏不亏。”
  高矮两差役对视一眼,没听懂。
  卫家从来都是装鹌鹑的,乍见姬冶与楼淮祀二人逮着人说打就打,不留半分情面。一时之间竟都有些怔忡,随行的婆子眼见血沫飞溅、惨叫连天,忙将卫絮卫繁她们引见马车之中。
  卫放看得眼热,他胆小,一人在外游荡鲜少与人冲突。既有不平事,又有姬冶和楼淮祀打头,偷半摸半上去踹了那贵公子几脚。
  这几脚踹得他真是身心舒泰、意犹未尽、回味悠长,只恨不能再补几脚。与贵公子随行的几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他们见楼淮祀与姬冶凶残,不敢出声,见卫放偷下黑脚 ,似有顾忌,纷纷拿眼瞪他。
  姬冶察觉,一鞭挥过去:“谁给你们的狗胆,敢胡乱瞪人。”
  这几人里头有一个较为机敏,见贵公子报出家门这二人非但无一丝顾忌,反怒火更炽,定是惹上惹不得的人物。这些人不过狐朋狗友,心中是无半点情意义气,你偷我一眼,我皱皱眉头,不消片刻骑上马夺路回城。
  楼淮祀见他们惊散去,踹一记贵公子,笑道:“你这同伴去的倒快,将你独撇在这,可如何好?”
  贵公子颤声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楼淮祀笑着道:“阎王座前范无救、谢必安。”
  卫放激动俊脸透着红,问道:“真要绑他去齐府?”
  楼淮祀摇头:“怎能这般无礼?拖着才是。”
  “我……我……”卫放两眼闪烁指指自己。
  楼淮祀笑搂着他的肩:“卫兄,你先把你兄弟子妹平安送归家中,他们要是少了半根汗毛,国夫人要问责于我。”又指指梅县令,“还有梅老头,你将他也捎上。”
  卫放很是不甘,这样的热闹他居然不能掺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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