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左相一惊,但是随即想,这样也许最好,他身为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墨誉被处以极刑。然后,他偷眼去观察百里婧的神色,只有等婧公主这祖宗消了气,整件事才能有个了结。
百里婧却显然不肯善罢甘休:“畏罪自尽?尸首呢?”
牢头道:“因是重犯,已叫仵作验明正身,拖出去了,只等陛下旨意才好处置。”
百里婧迟迟未语,好像一直以来想要报的仇忽然无处可报了,她堆积在心里的那些痛和悔开始反噬自身……
☆、第233章
墨问下葬前夜,墨誉在牢中畏罪自尽,刑部将此事呈给景元帝,景元帝却迟迟未能查看。只因晋阳王府命人送来刺客一名,说当日在围场正是此人对落驸马下的手,一箭当胸,伤及韩晔的性命,而前日西秦使者遇刺一事,也与他有关。
韩晔伤未痊愈,未能到场,来禀明此事的是晋阳王府的侍卫总管韩城。
景元帝如何能听信晋阳王府的片面之词?
“哦?此人如此神通广大,是何来头啊?”景元帝问道。
韩城道:“此人身上纹有鹿桑花的图案,是西秦荥阳白家的人。”
“西秦白家的人?”景元帝眼神锐利,“你的意思是,西秦豪族胆敢在大兴的京城撒野?不仅刺伤晋阳王世子,还胆敢对西秦使者下手?他们是何居心啊?”
韩城蹙眉:“奴才不知,只是如实禀告陛下。奴才以为,若真与西秦白家有关,陛下何不召西秦使者一问究竟……”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还是黎国舅先开了口,道:“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那些西秦使者很是可疑,他们一来就招惹了几多事端,说不定正是西秦夺人眼球声东击西欲图不轨的把戏!”
景元帝想起昨日西秦使者聂子陵说,刺客未曾查清,他们不便离开大兴,且要亲眼看到婧驸马下葬,才可向大帝交代……若是细细追究,言辞确实颇为可疑。
不多时,聂子陵便被请至大兴皇宫,景元帝亲自问询此事。一见到那被捆绑扔在一旁的黑衣人,聂子陵有一瞬的心惊,心道果然是出事了,白家也忒大胆了点,居然敢派人来盛京刺杀陛下!
然而,经过这几日,他已被他主子调教得沉稳许多,即便他真是个木偶,也能自己走两步了,何况在刺客一事上,主子早就教过他该如何应对。
因此,在景元帝问他是否认识被绑着的白湛时,聂子陵很意外地挑眉道:“此人在下从未见过,又怎么会认识?陛下这是何意?有话不妨直说。”
虽然聂子陵这话不大恭敬,但出于被冤枉的西秦的尊严上,也无可厚非。无论刺客是否为白家的人,西秦都是不能招惹的。
景元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弊,便命人将白湛身上的衣物撕开,他的后背上赫然纹有一朵鹿桑花,景元帝道:“听说西秦荥阳白家的族徽就是鹿桑花,朕想请聂大人辨识辨识。”
聂子陵是聂家最没出息的子弟,很少过问政事,然而西秦各大族将各自的声誉看得最为重要,无论四大豪族中的哪一姓,都以家族利益为第一位,不论生死。
聂子陵此前当然见过白湛,却基本不曾与他打过交道,如今白家的嫡孙公子在东兴被抓捕,以刺客罪被他国皇帝审问,如果传到西秦去……
后果可想而知。
聂子陵不由地心里一寒,面上却越发镇定下来,冷笑道:“东兴陛下的意思是,这人是大秦白家的子弟?故意来东兴行不轨之事?还落在了晋阳王府的手里?事情发生得未免太过巧合了。难道陛下不觉得是有人故意挑拨东兴与大秦的关系么?陛下如此英名,仅凭一个纹身就断定他是白家的人?”
见群臣不语,聂子陵手心里捏了满满的汗,继续道:“在下出身河内聂家,亦是大秦名门望族,不知东兴的家族利益于各子弟来说价值几何,在大秦,那是比生死还重要的!若是有人令家族蒙羞,就该自刎以谢罪!陛下想必知晓,白家在大秦是何等地位,我大秦当朝皇太后和历代皇后皆出自白家……”
他说着,对着西方一拱手,以示恭敬:“即便是大帝本人,也要对白家礼让三分。试问,堂堂白家的子弟,又怎会跑来东兴盛京兴风作浪挑起是非?这分明是有人刻意栽赃冤枉!”
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大兴朝臣议论了一番,却并不敢对聂子陵严加斥责,一来,他们没有证据,二来,碍于西秦国力的强大。
讨论到最后,除了黎国舅等人坚持己见,主张严查西秦使者外,其余的朝臣都力主将刺客收押,仔细调查后再做定论。
白湛中了毒,韩晔刻意琢磨过药性,并没有立刻要他的命,只封住了他的经脉,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的意识还清醒着,听了聂子陵的话,他心里霍然一松。
因为,聂子陵嘴里说的话,定然代表了那个人的意思,那句“若有人令家族蒙羞,就该自刎谢罪”分明是说给他听的。聂子陵不指证他是西秦白家的人,便表示,大帝知晓却不追究,只要他一死,白家便不会被牵连进去——
是的,家族利益最重要。大帝在提点他,告诉他,放弃白家的身份,保全白家的声誉。而他白湛即便能活着回到长安,也难逃一死,还会让白家被拿捏住把柄……两相权衡,大帝知道他不会反抗。
白湛想通了便认命了,他身为白家的子弟,却无法在死后回归故土,葬入宗祠,都是韩晔害的!韩晔以为他会乖乖听从他的摆布,将西秦陷入不义之地?
“刺客他……他……”
有人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叫出声,众人看过去,才发现被捆绑住双手的刺客,侧着身用鲜血淋漓的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个字:“韩……”
朝臣哗然,都看向晋阳王府的人,晋阳王府的侍卫总管韩城却丝毫不见慌张,单膝跪地道:“世子交代奴才,刺客恼羞成怒或许会反咬一口,若陛下怀疑晋阳王府的忠心,世子即便垂死病中也会亲往陛下面前请罪!”
景元帝周围都是吵闹声,一丝清净也无,他早就觉得烦躁,便挥手道:“将刺客带下去吧!朕对晋阳王府的忠心丝毫不曾怀疑,对西秦与大兴结交的诚意也感同身受,朕不会让任何奸诈小人兴风作浪!韩城,传朕的口谕,命晋阳王世子好生休养身子,不日晋阳王便要回京了,父子相见,也算乐事一桩,应当开心才是!”
又对聂子陵道:“西秦使者不妨在大兴多留几日,朕定会查清刺客身份,给使者一个交代。”
见景元帝已下旨,群臣、聂子陵等人也无法再说什么,一场辩论以白湛被收押而暂止。
等到众人散去,整个紫宸殿内只剩下景元帝一人,身为帝王,高高在上,却最难揣测人心,无论是西秦的使者,晋阳王府,还是被绑缚的那个刺客,他一个都不信!
一众太监宫女都在殿外,独高贤在一旁伺候着,见景元帝面如寒霜,便轻声道:“陛下莫要心忧,几日下来已是憔悴了许多。老奴这就命御膳房备下清心养神的药汤。”
说着,高贤就往紫宸殿外走去。
才刚刚命小太监往御膳房跑一趟,高贤一抬头,就看到黎国舅站在树荫底下,见他看到他了,黎国舅点头一笑,抬脚朝高贤走来。
黎国舅对高贤示好已非一日两日,宫外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往高贤那儿送,作为景元帝面前几十年未曾离身的老奴,高贤的颜面是最大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知黎国舅有心与他结交?
然而,已身居国舅爷的高位,还想着巴结陛下面前的老奴,是在打什么主意?
这么想着,黎国舅已经到了高贤跟前,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堆着笑:“高公公,上次老夫同您商量的事,高公公考虑得如何啊?”
“这……”高贤沉默片刻,亦以笑脸相应道:“国舅爷吩咐,老奴哪敢不从命啊?承蒙国舅爷看得起,以后有什么可以行方便的地方,国舅爷只管开口便是。”
黎国舅见事成了大半,那双小眼睛里迸射出光芒来:“他日事成,老夫定不忘高公公成全!只要有七殿下在一日,便有高公公一日的荣华富贵!”
一到冬日,深宫之中秋叶落了,凄凉满目,更见阴冷,有人在暗地里谋划着惊天大事,而七皇子的寝宫之中却格外热闹。
“七殿下!您不要胡闹了!”宫女在庭院里追逐,却怎么都赶不上七皇子百里明煦的脚步。
他手里握着皮影戏的小玩意儿,一路往长廊深处跑着,回头频频跟宫女们做鬼脸:“你们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七殿下,要是让娘娘知道你不认真读书,他会杀了奴婢们的!奴婢们求您快回去吧!这里风大,您当心冻着了!”
百里明煦才不肯听呢,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烦人的功课,正像飞出笼的鸟儿似的自由,他加快速度往前跑,一下子撞到一个急急奔过来的小太监身上,那小太监一把抱住了他:“哎唷,七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
那追着百里明煦的宫女忙叫道:“小福子!快拦住七殿下!快啊!”
那叫小福子的小太监一边抓着百里明煦不放,一边急喘气道:“姐姐们,我刚才听说,七殿下的老师……状元爷墨誉昨儿夜里在牢里头自尽了!”
百里明煦本来还在挣扎,听到小福子这话,吓得呆住了,他是不喜欢跟墨誉念书没错,可他没想过墨誉会死。
宫女们在七皇子的寝宫里,倒不比在别处那般受束缚,听罢,一人唏嘘道:“怎么就死了?一点兆头也没有。”
另一人哼道:“杀人偿命,他敢杀了婧驸马,就该偿命!我看哪,他就算是自杀了,也该被鞭尸!”
百里明煦才不懂什么刑罚,凭着小孩子的道理来判断错对,跟着附和道:“原来墨誉是坏人!他死得好!”
他想了想,还笑起来:“我以后不用读书咯!他死得太好了!以后我可以玩啦!”
他笑着,挣脱了小福子的束缚,蹦蹦跳跳地往前跑去。
“七殿下!”
“七殿下!”
宫人们又开始手忙脚乱地追着喊着,可见,旁人的生死在他们的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无论婧驸马还是墨誉,都只是一时的话题罢了。
……
百里婧在等,等墨誉的判决,即便他畏罪自杀,也还要定一个罪行,死者已盖棺定论,凶手绝不能留下全尸。
然而,第一日没有消息,刑部的意思是,陛下太忙,还无暇顾及此事。而宫里的来人已着手收拾百里婧的东西,准备让她搬回宫中去住。
自三月初十成亲至十月初十墨问遇害,整整七个月,他们夫妻偏安相府一隅,这里却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回忆,让如今活着的人一步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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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为生计担忧、奔波,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了,有点无暇顾及的感觉,很对不起亲们。时光啊,好不经用,呵呵,不晓得说神马了。
☆、第234章
“有凤来仪”中在忙碌地收拾着,百里婧在西厢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初嫁入相府时,满园的海棠美不胜收,如今已是冬日,无论花草都已枯败。她是个无用之人,守不住爱人,报不了仇恨,她一无是处。
偏院里的桃林只剩一片萧瑟,池中的荷叶都枯黄了,池边再没有人坐在那儿垂钓,再不会有人着急地抱住她,写着“别丢下我”。心沦陷的原由有时候荒谬极了,在她去大西北之前,墨问为她吹奏完那首曲子,在深夜的桃林里牵着她的手,她忽然就开始舍不得他。她一直盼着有个人能牵着她的手走过漆黑的夜、荒芜羁绊的荆棘……
可惜,最后,韩晔松开了她的手,她甩开了墨问的手。无论是丢弃她的,还是她所丢弃的,都曾是她的心所安处。上天似乎并不希望她有安生的日子。
在池边坐了很久,这是墨问曾经坐过的位置,她总是淡淡树影中频频回头,以为他会忽然来到她的身边,他不会说话,只有等他来了,握住她的手,她才知道。
遗憾、悔恨、茫茫然,正如她不知为何突然失去韩晔,她同样不知为何突然失去墨问,她找不到韩晔理论,更找不到墨问对峙,连那个杀死了墨问的凶手也无法当面问清楚。她自责,恨自己恨得快要疯癫,她无法告诉任何人,都是她的错,其实是她将墨问逼死的。普天下的百姓也许都在嘲笑她,或同情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自作自受。
她恍惚地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林中小径,涉过石桥,再来到偏院的小屋前,却连一步都不敢再迈入。若人死后真有魂魄留下,墨问的魂魄是不是藏身于小屋之中?
百里婧在屋前站定,看着那紧闭的房门,终是转过了身。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冬日的冷风熏得人的气息都凝滞了,一来到这里,她就想起墨问死前那一夜他们歇斯底里的争吵,不,是她一个人歇斯底里的质问,墨问是不会说话的,他从来不会和她吵。
她清晰地记得当夜的每一个细节,记得墨问的好身手和他的不反抗……他一死,把她的心扰乱,让她无所适从,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有理由怀疑,墨问是细作,他藏身相府别有所图……一切都随着墨问的死掩埋在了地下,她的憎恶、悔恨和疑惑。
当百里婧折身入了桃林,小屋的门无声地从里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出来,他戴着面具的脸只露出一张嘴唇,薄唇紧抿显示了他的不悦,却仍遮掩不住他面具下的风华,引人无限遐想。
男人身侧跟着相府的小厮桂九,桂九追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急道:“主子,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回这鬼地方作甚?要是被婧公主发现了,您就是跳进太液池也洗不清了!要是知道您没死敢骗她,估计婧公主会真的补上一剑……”
桂九说完,发现自己有点大不敬,忙掌嘴:“奴才该死,主子龙体安康,寿与天齐,无论什么邪魔外道都伤害不了主子……”
然而,桂九啰嗦了一堆,抬头却发现他家主子并没有认真在听,或者可以说一句都没听进去,视线始终追随着桃林中渐渐远去的娇小身影。
唉,桂九无声地叹了口气,明知道等在这偏院里不一定能见到婧公主,他家主子却还是来了,对着背影看了许久,有何用处?就能暂解相思之苦?
忽然,桂九发现桃林中的婧公主像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视线直直地看着小屋的方向,他忙拽着他主子往门后闪去。
男人的心碎得快要成渣,从亲眼目睹他的妻送墨问下葬起,他就没法再原谅自己的狠心。荒原里她孱弱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将深海血珀的哨子放进墨问的手心,她像他从前无数次亲吻她一样,轻轻地吻在墨问那只僵死腐化的手背上……
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可以如他这般,亲眼看着自己下葬,亲眼看到他的妻在他死后的痛楚与深情,这本是属于他的葬礼,躺在棺木里的人本该是他,他甚至很生气那个死人夺了她的眼泪和亲吻。
但是啊,他更恨自己,他真是卑鄙得过了分,怎么可以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爱他的把柄,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让她伤心?
她终于体力不支昏厥,引来混乱,他真想上前去夺了她来,就此带她远走,或者,遭受她千刀万剐的愤怒报复。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把她搂进怀里,吻她,爱她,告诉她,他还活着,而他对她的爱日复一日永不止息,如同他体内无法清除的剧毒,与他的生命同在。
可最后,他却什么都没能做。
他和她之间,隔了两个国家,还有无数欺瞒和骗局。
当一个男人陷入爱情,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即便他刀枪不入无所不能,只需要她一点风吹草动,他便立刻溃不成军。
瞧瞧此刻,只需要半边门扉的阻挡,就可以将她带离他的视线,男人再走出去时,百里婧已经不见了。
桂九见他主子自目睹过婧驸马的葬礼过后一直消沉,本不想再刺激他,却又不敢隐瞒他,便开口道:“主子,前院已经在收拾婧公主的东西,说是东兴皇帝担心公主伤心过度,特命人接她回宫休养。头七都过了,大约是不需要她再为了丧礼操劳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下次再见到她,怕是很难了,兴许连个背影都见不着。
男人竟在这一刻后悔起来,他是不是该一辈子隐姓埋名做那个病驸马墨问,没了那个身份,他跟他的妻就再难破镜重圆。
不,不行的,即便做了墨问,还是会被拆穿,他其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