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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从此河山一片月,良人罢远征。她伏在他胸口,蓦然痛哭。
  晋阳举孝,慕容炎在广渠山为其建将军陵。出殡那天,秋雨绵绵。百官夹道相送,温老爷子扶着妻子,仿佛突然之间,就到了龙钟暮年。
  许琅领着军统温砌旧部,披马戴孝为其抬棺送灵。纸钱满晋阳,行人欲断肠。
  陵前,慕容炎洒酒相祭,肃穆哀重:“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温帅未逝,他只是归向了桃源。大燕自建国以来,缕遭西靖欺压,山戎、孤竹、无终,边患内乱从未平歇。温将军抗击西靖,平定内患,他是我大燕的脊梁。
  他一生立志西征,然国力不歹,不能尽英雄之志。孤决定大燕从此脱离西靖,拒绝再向其称臣。孤在此立誓,必要让西靖血债血偿,承继将军遗志,不忘西征大业。愿将军英灵未远,得见我大燕四海升平、万众归心。”他以酒浇地,百姓听闻此言,却是欢声雷动。
  寒风吹卷枯残叶,小雨淅沥半沾衣。
  丞相薜成景上前敬了一柱香,转过头,看见慕容炎站在斜风细雨之中。百姓奔走相告,喜气溢于言表。
  他叹了一口气,再度望向碑陵。亲人犹垂泪,他人亦已歌。多年之后,那青史书页又将如何评说?
  ☆、第 36 章 正妻
  左苍狼一路被冷非颜带到慕容炎的旧宅,他如今虽然为燕代王,但是这处宅子一直没动。冷非颜办事很是雷厉风行,将她放下之后,自己立刻匆匆赶往姑射山。
  王允昭似乎早有准备,专门安排了几个下人在这里照顾。
  左苍狼躺在床上,偶尔可以听见外面的爆竹声。彼时正是元宵,整个晋阳城,恐怕也只有温家人没有佳节之喜吧。
  当天夜里,她正睡着,门突然被推开。左苍狼吃力地坐起来,见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他换了便装,锦衣玉带,不像一个帝王,更像踏月而来的翩翩公子。
  左苍狼有些心虚:“主上……”她知道自己是起不来的,只得说,“恕属下不能起身行礼。”
  慕容炎走到她床边,许久才倾身,双手轻按她的腿。
  左苍狼轻咝了一声,咬着唇没动。慕容炎面色阴沉,半晌说:“我来之间,是想要给你一点教训。但是如今看来,你受的教训也不轻。”
  左苍狼低下头,许久才说:“属下有罪。”
  慕容炎沉声说:“你是有罪!而且是罪该万死!他毕竟是我父王,就算你成功,他现在遇刺身亡,除了我还有谁会干这种事?且不说多年以后青史置评,就单说现在,朝中遗臣会如何看我?如果行刺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问题,我们所做所为是为了什么?”
  左苍狼咬着牙不说话,慕容炎问:“通知杨涟亭了吗?”
  左苍狼这才说:“非颜去了。”
  慕容炎点头:“头脑发热的事,一次就够了。一个连自己的重要性都意识不到的将领,如何统率三军?”
  左苍狼低声说:“可是……”
  慕容炎斥道:“有什么可是?!自己好好反省!”话落,他出了房间,脚步声渐远。
  左苍狼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透过窗棱的月光,他其实……很生气吧?
  入夜不久,外面又有人进来。左苍狼睁开眼睛,就见杨涟亭和冷非颜一并进来。杨涟亭倒是听闻温砌已死,知道慕容炎会派人去救左苍狼,早早就从姑射山出发了。
  这时候他坐在床边,先为她把脉,然后去看她的双腿。
  冷非颜问:“如何?”
  杨涟亭眉头紧皱,过了一阵,见两个人都看着他,说:“我会想办法。”说罢又看了一眼左苍狼,宽慰地笑笑,“先休息,我开两个方子。这伤有点复杂,可能要剖开皮肉取出碎骨。”
  左苍狼目光犹疑,盯着他的眼睛问:“很困难?”
  杨涟亭说:“是有点困难,但是还难不倒我。不要担心。”
  左苍狼还要再问,冷非颜已经说:“哎呀好了,有办法就赶紧去想啊,站在这里干什么!”
  杨涟亭应了一声,去到外间。冷非颜也跟着出去。左苍狼闭上眼睛,杨涟亭一直去到外间,冷非颜说:“写药方啊,趁着我有空,抓了药再走。”
  杨涟亭说:“药我自己会抓,能不能帮我把她带到德益堂?”
  冷非颜应一声,进屋又扛起左苍狼,一路离府,赶往太平巷的德益堂。
  杨涟亭只让她把左苍狼放在榻上,便说:“好了没事了,这里有我和姜杏,你先回去吧。”
  冷非颜还是有点不放心,但是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说:“有事叫我。”
  杨涟亭点点头。
  到第二天中午,杨涟亭把左苍狼抱到密室里,这才给她喝了一碗药。左苍狼问是什么,他说:“拜玉教的素尾和九针医治方法有点可怕啊,你睡着比醒着好。”
  左苍狼还是不放心,说:“不,我要醒着。”
  不知道为什么,杨涟亭的神色总让她觉得莫名地不安。
  杨涟亭说:“那好吧。”
  说罢,取出玉盒,让左苍狼看里面的素尾,说:“这个会在骨头的断处吐一种胶状物,使骨头断裂的地方重新粘合。但是呢,你腿骨碎裂得厉害,是要割开皮肉,露出断面……”
  左苍狼看了眼玉盒里面的素尾,那蛊虫呈乳白色,肉肉的,只是个头比较小。她说:“把药给我!!!”
  杨涟亭忍着笑,喂她把黑色的药汤饮下。左苍狼只觉得困,身体被一种麻木的感觉席卷。她慢慢阖上双眼,很快陷入了昏睡。这时候,姜杏才从外面进来。他乃邪道中人,平素极少在市井出现。杨涟亭自上次大蓟城瘟疫之后,跟他的关系,有时候更像是师徒。
  只有在遇到非常棘手的病例才会找他,而且一般来说,这些病人要痊愈都需要极大的代价。
  这时候他也不多问,径直走到左苍狼面前,只扫了她一眼,就去看她的腿。
  杨涟亭说:“我看过了,骨头碎裂到这种程度,即使长期使用素尾,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三年五载之后,能如普通人一样行走。”
  姜杏说:“这还不够?伤成这样能走路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所以当时连慕容渊也并不担心她逃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双腿已残,没可能如常人一般。
  杨涟亭看了一眼她的脸,这些天连起码的医治都没有,而她一路被人从方城带到滑台,又从滑台带到晋阳。碎骨移位变形,互相粘连。姜杏说得不错,如能跟常人一样,已是天大的福分。
  他微微抿唇,轻声说:“不,这不够。”
  姜杏说:“你待如何?”
  杨涟亭说:“她是征战杀伐之人,一双只能行走的腿,没有用。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使她恢复如初。”
  姜杏点头:“杨涟亭,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了。”
  没过多久,有人从外面抬进来一个用黑布蒙着的东西。杨涟亭让他们把黑布口袋放在另一边的床上,给了他们一些银子。等人离开了,他打开黑布口袋,里面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女孩。
  姜杏半点不意外,走过去摸了摸女孩的骨头,杨涟亭慢慢地拿起小银刀,在灯上烧过,俯身划开左苍狼的小腿。姜杏用小夹子,将里面的碎骨渣一粒一粒地取出来。她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没有半点完好的地方。
  姜杏说:“这是什么深仇大恨,非伤成这样才罢休?”
  杨涟亭没有回答他,两个人光是清碎骨就清理了大半夜。这些骨头不能留在肉里,否则年深日久,肯定会不时疼痛。
  杨涟亭额头全是汗,眼看天色将亮了,左苍狼快醒了。他重新取来汤药,待要喂她,她却于睡梦中,根本无法吞咽。杨涟亭自己含了一口,以嘴渡到她嘴里。那药真是很苦很苦,他一口一口,慢慢喂她饮下。
  姜杏说:“啧啧。有我在别这么肉麻行不行?”
  杨涟亭没理他,喂完左苍狼,替她将脸擦干净,自己重新净手,再次清理创口。
  等到所有的碎骨都清理出来,杨涟亭反复检查了许多遍,一直稳健的双手终于慢了下来。姜杏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毅然走到另一个女孩面前,倾身,剖开她双腿的肌肤。
  刀锋划动在少女的皮肤上,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不管谁做帝王,人的命都会有贵贱。像这样的孩子,五十两银子会有人争着送来。
  他抿着唇,迅速剥开缠绕在腿骨上的筋肉,然后截下那根完好的骨头。姜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时间过去并不太久,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一看见他解剖活人就呕吐的少年。
  面对活人的血肉,他开始变得从容。
  杨涟亭把腿骨取来,接驳在左苍狼断腿之上。姜杏赞叹:“很好啊,是很适合。”
  杨涟亭摇摇头:“不……不行。”
  第二天,左苍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双腿软绵绵的,上面包着厚厚的药纱。她触摸了一下,发现里面完全没有了骨头。杨涟亭从外面走进去,左苍狼:“杨涟亭,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好像骨头都不见了。”
  杨涟亭喂她喝一碗肉粥,说:“碎骨要先清理,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左苍狼说:“如果不行的话……”
  杨涟亭又喂她喝了一口,说:“我才是大夫,行不行我比你清楚。不许说话。”
  左苍狼吃了一点东西,杨涟亭等她略略休息,又开始下一轮换骨。年轻女孩的腿骨不难找,关键是膝盖的地方,容不得一点偏差。
  可……不会不行的,我行医两年,救人无数,又怎么会允许你的后半生在床榻之间渡过?
  半个月之后,终于这一天,左苍狼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腿底下似乎有骨头了。她用手按了按,抬起头,见杨涟亭合衣睡在她身边。这半个月,他不是翻医书就是熬药,然后长时间清理碎骨,几乎没有多少休息的时候。
  左苍狼将头靠在他肩上,他轻轻拍了拍她,旋即又继续入睡。
  有他亲自照顾,左苍狼的腿伤好得很快。二月下旬时,她已经可以自由走动。杨涟亭每次都亲自给她换药,左苍狼问:“拜玉教情况如何了?”
  杨涟亭蹲在地上,一边检查她的双腿,一边说:“主上派来的那些伤兵,如今已经慢慢融入教中。大多从医,跟拜玉教众已经开始通婚同化。”
  左苍狼点头,这些伤兵跟之前的拜玉教众是不一样的。他们能够成长为杨涟亭的心腹,而原始的教众,很难认可一个外人。
  杨涟亭将她的腿重新包好,突然问:“前几日主上来过,你在睡觉,我没叫你。”
  左苍狼问:“你想说什么?”
  杨涟亭说:“下一次……不要这么傻了。”
  这几日,慕容炎确实极少去德益堂。朝中事务繁忙,他顾不上。温砌的家人既然到了晋阳,自然不可能放他们再回滑台。慕容炎在晋阳另赐了一座府邸供他们居住,管家仆从倒是一应不缺。
  温家人没有反对,温行野知道,他们是走不了了。
  温砌旧部袁戏、诸葛锦、郑褚、严赫等人,虽然悲恸,但温砌之死,在于宿邺城破,无颜面对陛下——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最终需要负责的,正是丢了城池的他们。
  罪在他人,尚可复仇。罪在己身,却是最无奈的事。慕容炎将他们从牢里释放,他们自请为温砌守陵,慕容炎也准了。
  以前温砌的兵士,也都化整为零重新编制,他做到了对温砌的承诺,温砌死后,无论是温家人还是他的旧部,没有株连一人。
  这也为他羸得了更多的人心,以前对他口诛笔伐的文人慢慢地没了声音。一心避世的一些鸿儒大贤,慢慢开始求官谋职。
  慕容炎在推行新政,无暇分身也着实正常。
  眼看时局安定下来,薜成景等老臣又开始旧事重提,仍然是迎回陛下的事。慕容炎也未作表示,仍旧拖延。其实大家的担心很明显——慕容渊毕竟在位二十多年,一些老臣仍担心他赶尽杀绝。
  待下了朝,慕容炎终于再度踏入德益堂,左苍狼跟杨涟亭正在吃饭。四菜一汤,两个人有说有笑,倒是十分热闹。
  他一进来,冷非颜和杨涟亭都站起身来行礼。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狼,终于问:“没事了?”
  杨涟亭先回答:“回陛下,阿左腿伤已经痊愈,再将养个把月,便可恢复如初。”
  慕容炎在桌边坐下来,说:“你做得很好。”
  杨涟亭说:“谢陛下夸奖,涟亭只是尽自己本分。”
  慕容炎点点头,说:“起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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